羅新慧:華夏共同祖先意識的萌生髮展——以“祝融八姓”為中心

羅新慧:華夏共同祖先意識的萌生髮展——以“祝融八姓”為中心

作者:羅新慧

來源:《歷史研究》2023年第1期


摘  要華夏共同祖先的確立,推動了華夏族的形成。春秋時期興起的局部共同祖先意識,為華夏同源共祖觀念的產生奠定了基礎。春秋時期,以“祝融八姓”為代表,出現了諸多尊奉共同祖先的族群、邦國。這些族群或邦國跨越地域和文化藩籬,形成基於“共同起源信念”的團體。共同祖先的醞釀,與春秋時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遠祖、神化祖先的風尚有關。局部共祖的出現,開啟了戰國時期以黃帝為標識的華夏共同祖先形成的先河,是當時諸族大交往、大融匯的反映。

關鍵詞:中華民族 華夏化 共同祖先 民族融合

華夏族與華夏共同體的形成過程,需要從不同層面和角度細緻梳理。華夏共同祖先的確立,推動了華夏族的形成,在波瀾壯闊的歷史潮流中,兩者相向而行、相待而成。揆諸常理,古代諸族起源不一,並不存在共同的祖先。可是戰國晚期,黃帝儼然成為華夏共祖,標誌著族群共同體意識的基本形成。至西漢時期,不僅“聖王同祖”成為根本共識,司馬遷甚至將天下諸族的祖先一併納入華夏同祖共源的系統。從此,諸族的祖先全部追溯至黃帝,天下從各有其祖演變為同出一祖,從多元匯聚至一體,天下一家之勢已然形成。由各認其祖轉化為共認一祖並非一蹴而就。春秋時期,局部範圍內已經出現被若干族群共同追認的祖先。認可共同祖先的諸族並不是分佈在同一地理單元內,而是超越了地域區隔和地緣界限,甚至華夏與非華夏也建立起“血緣關係”,局部認同網絡逐漸確立。可以說,局部共祖的醞釀是華夏共同祖先觀念形成的第一步。這是以往春秋史研究較少關注的現象。本文以“祝融八姓”的組成、地理分佈以及集團內諸族祝融認同為中心,分析春秋戰國時期局部共祖觀念的形成過程與歷史動因。

一、 祝融八姓及其地理分佈

學界對祝融八姓各支族的分佈與遷徙有所考察,但尚有遺漏。通過金文材料,可以補充屬於這個集團中的若干族群。八姓各支或居於中原,或散在四周,通過共同的祖先祝融,這些分散零落的諸族,被無形的網絡編織在一起。
祝融八姓之說出自《國語·鄭語》。周王室史伯預言楚、晉、秦、齊四國將在周室衰落之後迭興,言及楚國時道出“祝融八姓”的分佈及其興亡歷史:

己姓昆吾、蘇、顧、溫、董,董姓鬷夷、豢龍,則夏滅之矣。彭姓彭祖、豕韋、諸稽,則商滅之矣。禿姓舟人,則周滅之矣。妘姓鄔、鄶、路、偪陽,曹姓鄒、莒,皆為採衛,或在王室,或在夷、狄,莫之數也。而又無令聞,必不興矣。斟姓無後。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姓夔越不足命也。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

史伯所謂“祝融八姓”包括己、董、彭、禿、妘、曹、斟、羋。己姓,包括昆吾、蘇、顧、溫、董;董姓,包括鬷夷、豢龍;彭姓,包括彭祖、豕韋、諸稽;禿姓,主要為舟人;妘姓,包括鄔、鄶、路、偪陽;曹姓,包括鄒、莒;斟姓,無後;羋姓,包括夔越、荊楚。雖然據史伯所言,祝融八姓及其分支,不少已滅於夏商時期,但根據兩週金文、傳世文獻,可以大致瞭解各姓的地域分佈。
(一)己姓
己,金文寫作“妀”。己姓昆吾,見諸《詩經·商頌·長髮》《墨子·耕柱》《呂氏春秋·君守》,史載昆吾滅於夏商之際。昆吾之居地,《左傳》昭公十二年:“昆吾,舊許是宅”。杜預認為“舊許”是“鄭新邑”,楊伯峻認為“在今許昌市東三十六里”。此外,《左傳》哀公十七年有“昆吾之觀”的說法,孔穎達認為在“東郡濮陽縣”。韋昭認為昆吾初封時居衛,後遷徙而居於“舊許”。但不少學者認為河南許昌是昆吾原居地,濮陽是遷徙後的處所。要之,昆吾之地與今河南中部的許昌、西北部的濮陽有關,位於中原。
己姓之顧,見於《詩經·商頌·長髮》,亡於夏商之際。顧之地望,宋人鄭樵《通志·氏族略》謂濮州範縣城東南28裡有故顧城,當是其地。濮州範縣,在今河南範縣與山東梁山縣之間,接近華夏核心區域。
己姓之蘇、溫。蘇、溫應為一體,《左傳》成公十一年:“昔周克商,使諸侯撫封,蘇忿生以溫為司寇”,可見,蘇在西周初年受封,封邑為溫。蘇應為殷商舊族,西周中期後段的蘇壺中有“”字族號,“”多見於商代晚期青銅器。《尚書·立政》記載周公命司寇蘇公“式敬爾由獄,以長我王國”,勉勵蘇公恭敬用獄。一般認為“蘇公”即前引《左傳》中的蘇忿生。
“蘇”常見於兩週青銅器。西周晚期蘇公簋(《集成》3739),是蘇君為嫁與王室的己(妀)姓女子作器;西周晚期蘇衛妀鼎(《集成》2381),是蘇國女子嫁入衛國時的自作器。西周晚期蘇公盤銘文有“蘇公作晉妀盤”(《銘圖》14404),是蘇國君主為嫁入晉地的蘇國女子作器。春秋早期蘇脂妊鼎銘文有“蘇脂妊作虢妀魚母媵”(《集成》2526),蘇脂妊是嫁入蘇國的妊姓女子,她為嫁至虢國的名魚之女作媵器,此為蘇虢聯姻之證。反映蘇、虢聯姻的銅器還有出土於河南三門峽虢國墓葬的蘇貉豆,器銘為“蘇貉作小用”(《集成》4659)。器主來自蘇地,但器物出自虢國墓葬,表明器主是嫁入虢國的蘇人。同期出土的還有叔作蘇子鼎(《集成》1926),是為嫁入虢國的蘇地女子作器。蘇與虢、衛、晉等有姻親關係,表明蘇地距離三國較近。
蘇為小國,又地處中原,所以時常捲入爭端。《左傳》隱公三年,周、鄭交惡,鄭人帥師取“溫之麥”,可知溫在王畿。《左傳》隱公十一年,“王取鄔、劉、蒍、邘之田於鄭。而與鄭人蘇忿生之田溫、原、、樊、隰郕、欑茅、向、盟、州、陘、、懷”,學者以為蘇忿生之十二邑在今溫縣、濟源、武陟、修武、孟津、沁陽、獲嘉一蘇地在王畿,距離衛、晉以及狄人較近,常處於各種矛盾之中。《左傳》僖公十年:“狄滅溫,蘇子無信也。蘇子叛王即狄,又不能於狄,狄人伐之,王不救,故滅。蘇子奔衛。”蘇在狄與周室之間首鼠兩端,最終滅亡,蘇地歸於王室。《左傳》僖公二十五年記載,周襄王將原屬蘇國的溫、樊、原、欑矛之田賜予晉文公,晉文公使狐氏、陽氏處之。《左傳》成公十一年,晉郤至與周爭鄇田,郤至稱帶。“溫,吾故也”,可知溫地又成為郤至采邑。蘇國滅後,其後裔事蹟零星可見。
己姓之董,《左傳》記其出於帝舜之下以豢龍為職事的董父,其後人為鬷夷。這一支當與董姓之鬷夷有所關聯(詳見下文)。
綜上可知,己姓小國多位於河南中部以及魯豫交界一帶,少數在山西南部,基本位於華夏核心區域。
(二)董姓
董姓之豢龍氏,邈遠不可追。董多與晉有關,如良史董狐(《左傳》宣公二年)、卿大夫董叔(《左傳》襄公十八年)、董安於(《左傳》定公十三年)。可以推測董多居於晉地。
此外,按《國語·鄭語》記載,董姓之鬷夷、豢龍已於夏代覆滅,但鬷夷後裔有跡可循。齊靈公有來自魯國的嬪妃鬷聲姬,為太子光之母(《左傳》襄公十九年);齊國又有鬷蔑,為崔杼所殺(《左傳》襄公二十五年);魯國季氏有司馬鬷戾(《左傳》昭公二十五年);皆當為鬷之後裔。《尚書·湯誓》中還有三鬷之說,孔安國以為在定陶。《史記·殷本紀》正義引《括地誌》:“曹州濟陰縣即古定陶也,東有三鬷亭是也”。學者以為三鬷亭在今山東定陶以北不遠處。可見,董姓之鬷多分佈在齊魯地區,定陶或為其主要分佈地。
(三)彭姓
彭姓之彭祖。彭之地望,韋昭認為在彭城,即今江蘇徐州。1974年河南南陽出土春秋早期銅器彭伯壺,銘文為“彭伯自作醴壺”同墓出土的銅簠銘文為“申公彭宇自作飲簠”(《集成》4610)。學者指出,彭在楚,滅申之前應已滅國,時代為春秋早期的楚武王時期。南陽之彭或許是滅國後遷徙至豫鄂交界一帶的彭姓支族。
彭姓之豕韋,如依《鄭語》所說,滅於殷商,國已不存。另據《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至西周時期,豕韋轉為唐杜氏。
彭姓之諸稽,其地尚無可考。
(四)禿姓
禿姓之舟。《國語·鄭語》記載,鄭桓公“東寄帑與賄,虢、鄶受之,十邑皆有寄地”,十邑即東虢、鄶、鄔、蔽、補、舟、依、柔、歷、華。“舟”應是舟人故地,韋昭注:“桓公之子武公,竟取十邑之地而居之,今河南新鄭是也。”所以舟地應在新鄭界內。虢國大夫舟之僑,或出自舟之族。
(五)妘姓
“妘”在西周金文中寫作“”。西周早期銅器員卣銘文:“員從史伐會(鄶),員先入邑”(《集成》5387),員卣一般認為是昭王時器,器主隨從史征伐鄶。史見於鼎(《集成》2740)和陝西眉縣楊家村出土的鼎(《集成》2704)。從銘文可知,史聽令於祭公、王姜,那麼員卣記載的史伐鄶,亦當出於王命。鄶國青銅器還有西周晚期的“會(鄶)姒作媵鬲”(《集成》536)。“會(鄶)姒”應是嫁入鄶國的姒姓女子。1972 年出土於陝西扶風法門鎮的西周晚期銅器會妘鼎,銘文為“會(鄶)妘作寶鼎”(《集成》2516),此器出於王畿地區,可能是嫁於王畿的鄶國女子所作。可推斷鄶與王室或者王畿地區大族存在聯姻關係。
傳世文獻亦可見有關鄶的記載。《國語·鄭語》記載,西周晚期,濟、洛、河、潁之間,“虢、鄶為大”。《詩經》“國風”中有“鄶風”,但吳季札北上觀樂時,“自鄶以下,無譏焉”,對鄶風、曹風等不加臧否,可見鄶已經衰落。《左傳》僖公三十三年記載,鄭公子瑕葬於“鄶城之下”,可知此時鄶已為鄭地。韋昭認為鄶國地望在新鄭,《史記·楚世家》正義引《括地誌》:“故鄶城在鄭州新鄭縣東北二十二里”。鄒衡認為,“周代的鄶國遺址已經在曲梁東南約10餘里處發現”,也有學者認為在河南密縣。總之,鄶地近鄭國,在河南新鄭、密縣一帶,位於華夏核心區域。
妘姓之鄔,亦見載於史籍。《左傳》隱公十一年記載周桓王奪取鄭國鄔、劉、蒍、邘之田,可知春秋初年,鄔已國滅,併入鄭國,後為王室所有。《左傳》莊公二十年記載,鄭伯調停王子頹之亂,並不成功,遂奉惠王歸鄭,是年秋,周王及鄭伯入於鄔,又入成周,取其寶器而還。《左傳》昭公二十四年,王室內亂,“王子朝入於鄔”。根據上述記載,鄔地與成周相距不遠。鄔之地望,杜預注:“在河南緱氏縣西南,有鄔聚”即今河南偃師縣西南,地處華夏核心區。
妘姓之偪陽,或,為楚之與國,《左傳》襄公十年:“晉荀偃、士匄請伐偪陽,而封宋向戌焉……甲午,滅之”,杜預注:“今彭城傅陽縣”,在今山東嶧縣南五十里。偪陽被晉人所滅,其地入宋。
妘姓之路,不得其詳。總體來看,妘姓集團中,鄶、鄔地在中原,偪陽地處中原以東。
(六)曹姓
曹姓之莒。關於莒國之姓,有三種觀點:其一,曹姓,《國語·鄭語》記載莒為曹姓;其二,己姓,出自《國語·鄭語》韋昭注;其三,嬴姓,班固《漢書·地理志》:“莒,故國,盈姓,三十世為楚所滅。少昊後”。《左傳》文公七年:“穆伯娶於莒,曰戴己……其娣聲己”,由莒國女子戴己、聲己之稱看,莒為己姓;《左傳》文公八年:“(穆伯)奔莒,從己氏焉”,將莒與己姓聯繫在一起,可知春秋時期確有己姓之莒。1977年山東沂水劉家店子春秋中期墓葬出土莒公戈,莒國應在山東沂水、莒縣、日照一帶,戰國初年被楚所滅。
曹姓之邾、小邾,春秋時期位於今山東鄒城、棗莊一帶,山東鄒城嶧山鎮發掘出土春秋時期邾國故城遺址,而棗莊東江發現有小邾國國君墓地。戰國晚期,邾國、小邾皆亡於楚。
(七)斟姓
無後絕祀。
(八)羋姓
羋姓主要是荊楚、夔越。韋昭注:“夔越,羋姓之別國”,由《左傳》所記可知夔為楚之別封。
《鄭語》記載雖然脈絡清晰,但並不完備。檢諸兩週金文,《鄭語》遺漏了屬於八姓集團的若干支族,如妘姓、己姓中的幾支。
其一,妘姓之周(琱)。西周中期周棘生簋、盤銘文:

周棘生作楷妘媅媵簋,其孫孫子子永寶用。。(《集成》3915)。

周棘生作楷妘媵盤。□金用[迮]邦,其孫孫子子永寶用。。(《集成》10120)

簋銘說器主為楷妘媅作媵簋,盤銘則是為楷妘作媵盤,可知“媅”為女子之名,而楷妘,應是妘姓女子嫁入楷。器主“周棘生”,陳夢家結合之族徽等指出“周是姓之國”,別於姬周之周。此後,不少學者論證妘姓之周的存在。出土於陝西扶風法門鎮的函皇父諸器也表明周(琱)為妘姓。函皇父鼎銘文為“函皇父作琱妘尊兔鼎”(《集成》2548),函皇父匜銘文則稱“函皇父作周妘匜”(《集成》10225),是函皇父為妻作器,由琱妘的稱名方式,知琱為妘姓。學者推測妘姓之周(琱)為居住在周原的古族,從商代晚期到西周晚期,妘姓之周(琱)始終存在。
其二,妘姓之輔。西周晚期輔伯父鼎銘文:“輔伯父作豐孟妘媵鼎”(《集成》2546),可知是器主為女兒所作媵器,故輔亦為妘姓。輔氏家族器尚有西周中期後段的師簋和輔師簋(《集成》4324、4286),兩器分別記載器主以琱生、榮伯為“右”,接受王的冊命,可據此推測輔氏居於王畿地區。2005年河南南陽萬家園墓出土西周晚期銅器“輔伯作兵戈”,學者指出此墓距離南申仲爯父墓不遠,應屬申國墓葬,而輔伯戈埋葬於此應屬饋贈之器。如此,輔應居於宗周區域。
其三,己姓之番、蓼。“番”在彝銘中較常見,西周晚期銅器王鬲銘文:“王作番妀鬲”(《集成》645),此器應是王為夫人作器,可知番為己姓。西周晚期銅器番匊生壺銘文:“番匊生鑄媵壺,用媵厥元子孟妀乖”(《集成》9705),器主為番氏,母家氏為匊,番匊生為其女作媵器,其女“孟妀乖”之稱表明番為妀姓。由春秋早期銅器伯盤銘文“番叔之孫伯用媵季夢”(《銘圖》14467)、上鄀公簠銘文“上鄀公擇其吉金鑄叔羋、番妀媵簠”,也可知番屬己姓。番器多出於河南信陽(番昶伯者君鼎、番伯酓匜、番叔壺)、河南潢川(番君伯盤)、湖北當陽(番仲戈)等地,可推測番由王畿區域遷徙至漢淮流域,最終為楚所滅。
1963 年出土于山東肥城小王莊的士父鬲證實了蓼的存在。該器銘文:“士父作蓼妀尊鬲”(《集成》715),應是器主為來自蓼的己姓夫人作器。另據《左傳》桓公十一年記載,鄖人慾聯合隨、絞、州、蓼伐楚,反敗於楚,楚人“克州、蓼,服隨、唐,大啟群蠻”,蓼被楚人兼併。蓼之地望應在河南南陽一帶,與楚鄰近。
由上可見,《國語·鄭語》記載的祝融八姓大多可得到傳世文獻和出土文獻的印證,另有文獻失載的“八姓”之族,通過金文資料得以重見。八姓各支族主要分佈在今河南中部、陝西關中地區,一部分居於山東西部和南部,少數在山西南部,若干處於淮水流域、江漢流域。處於河南中部的蘇(溫)、舟,以及分佈在陝西關中的周(琱)、輔,位於華夏核心區域。其餘諸國(不包括楚、蓼、番)雖不在中心位置,但緊密環繞在中心區域的外沿。八姓並非居於同一地理單元內,可以說,以祝融為共同祖先的這一集團跨越了地域界限。因此,“祝融八姓”的出現,意味著一種超越地域關係,而基於“共同起源信念”的群體登上歷史舞臺。

二、祝融:局部諸族的共同祖先

“祝融”是目前文獻中所見最早的被若干族群共同認可的祖先。《國語·鄭語》出現“祝融八姓”之說並非巧合,春秋金文、戰國竹簡中存在不少有關追認祝融為祖先的記載。由此可見,春秋戰國時期是共祖觀念形成的關鍵時期。
春秋晚期邾公鍾銘文:“陸融之孫邾公,乍厥和鍾,用敬恤盟祀。”(《集成》102)器主邾公即邾桓公革(公元前487年繼位),他將自身世系追溯至遠祖陸融。新近面世的春秋晚期郳公父鎛也將先祖追蹤至“有融”:

餘有融之子孫,郳公父,愓戁(勤)大命,保朕邦家,正和朕身,作正朕保,以共(供)朝於王所,受吉金,刑鑄和鍾,敬臨祼祀,作朕皇祖恭公、皇考惠公彝。(《銘圖》15815)

該器器主為小邾國國君父。小邾國又稱郳(倪),由邾國分出。器主稱其祖父為恭公、父考為惠公。史籍記載“(小邾國)穆公之孫惠公以下,《春秋》後六世而楚滅之”,可知從器主郳公之世至被楚人滅國之前,小邾國傳有六代。二人自稱“陸融”之後、“有融”之子孫。楚人對於其遠祖祝融也有強烈認同,史載楚成王以附庸夔之首領不祭祀祝融、鬻熊為藉口興師討伐。
邾公鍾、郳公父鎛銘文中的“陸融”、“有融”是否就是祝融?學界對此頗有爭論。但問題是以往研究多據《帝系》等材料,缺少出土文獻佐證。新近面世的安徽大學藏戰國竹簡(下稱“安大簡”)相關內容,可證“祝融”就是“陸融”、“有融”。安大簡中,祝融寫作“融”:

融乃使人下請季連,求之弗得。見人在穴中,問之不言,以火爨其穴,乃懼,告曰:“酓。”使人告融,融曰:“是穴之熊也。”乃遂名之曰穴熊,是為荊王。

這則文獻講述了融與楚先祖季連、穴熊的關係。穴熊是楚人公認的先祖,見於新蔡簡,季連見於清華簡《楚居》。可見“祝融”在文獻中可寫作“融”。有融、陸融、祝融,“有”、“陸”、“祝”皆為前綴,而且祝、陸皆幽部字,音近可通,可證祝融、陸融、有融為同一人。
在戰國文獻中,祝融是具有神性的祖先。《國語·周語上》記載“夏之興也,融降於崇山”,將祝融作為夏王朝興盛的祥瑞。祝融的神性,顯示於奇異的“脅生”故事。《大戴禮記·帝系》:“陸終氏娶於鬼方氏,鬼方氏之妹,謂之女氏,產六子;孕而不粥,三年,啟其左脅,六人出焉。”安大簡類似記載中“無陸終其人,生六子者就是祝融黎”,故而整理者認為“文獻陸終當是祝融之誤”。
邾公鍾、郳公父鎛銘文稱器主為祝融之子孫,可見邾人、小邾對於先祖祝融具有自覺的認同。兩器作於春秋晚期,而祖先為“融”這一觀念的由來很可能非僅當時所有。以邾公鍾、郳公父鎛的時代為基點,將祝融作為共同祖先觀念的出現上推至春秋中期,大致不誤。邾人、小邾人、楚人對祝融的認同,其意義不僅在於說明三國擁有神性的先祖,更表明至遲在春秋晚期,已經出現了為一些族群共同認可的祖先。祖先崇拜已經超越了諸族各認其祖的階段,向著同源同祖方向邁進。
戰國時期,以祝融為祖先的觀念繼續發展。特別是楚國,祝融認同根深蒂固。祝融頻繁出現於卜筮祭禱簡中,這類竹簡是主人生前遭遇疾病時占卜禱請各類神靈的記錄,很多內容涉及祖先神靈。如新蔡簡:

其中提及楚之先祖包括老童、祝融、鬻熊,也有穴熊。包山簡:

“老童、祝融、鬻熊”是固定搭配。望山簡:

三種竹簡提及的楚之遠祖均有祝融。包山簡主人邵,官居左尹,相當於周之“大夫”,他出自楚昭王一系(昭王是其五世祖),下葬時間為公元前316年。望山簡主人是(悼)固,大約生活在楚威王(公元前339—公元前329年在位)時期或稍早,身分為下大夫。悼固與楚悼王關係密切,悼王是悼固得氏之祖。新蔡簡主人為平夜君成,其墓葬年代為楚悼王(約公元前400—公元前381年在位)末年,他是楚國封君,出自楚昭王一系(昭王可能是其三世祖)。三種竹簡主人雖有楚王室背景,但與王室關係比較疏遠。他們在生命的最後時刻,遇疾求禱,包括祝融在內的幾位遠祖成為固定禱請對象,表明在他們看來,祝融不僅保佑楚國王室,而且護佑出自王室的貴族。
幾種卜筮祭禱簡中,新蔡簡為戰國早期,時代最早。由此可以推測,楚王族對於祝融的認同,可以上推至春秋晚期,與邾公鍾、郳公父鎛的時代相仿。楚、邾、小邾皆認同祝融先祖,說明這一時段,正是局部共同祖先觀念醞釀成熟的關鍵時期。
需要注意的是,前述己姓之番,也列於“祝融八姓”,但目前尚未見番以祝融之後自居的史料。1978年發掘的湖北荊州江陵天星觀1號楚墓,墓主為邸陽君番勝,所出竹簡多為卜筮祭禱類,與前引三種竹簡性質相同,但祭禱遠祖簡文僅一條:“舉禱番先特牛”。簡文記載竹簡主人稱遠祖為“番先”,而非如新蔡、包山、望山簡稱“楚先”,全部竹簡中不見“祝融”之稱。與之類似,湖北荊門嚴倉1號墓,湖北荊州秦家嘴戰國墓M1、M13、M99,荊州棗林鋪彭家灣M183 和M264、唐維寺M126、熊家灣M43,所出卜筮祭禱簡也未見禱祀祝融的內容。嚴倉1號墓墓主悼生前為楚國大司馬,簡文中記載“舉禱於”,應是禱於先祖。秦家嘴竹簡記載“□禱□都於五世王父以逾至新父”(出自M1),“既□禱特牛於五世王父王[母]”(出自M13),“□禱之於五世王父王母訓至新父母,疾”(出自M99)。三座墓葬墓主祭禱先祖有一致性,皆包括生父、生母以及五世祖父、祖母,但並沒有楚先祝融。荊州棗林鋪彭家灣M183墓主為女性,其告禱的先祖有“集定君”(簡1、簡9)、“集莊君”(簡11)、親父赴尹(簡2、簡9)、親母(簡7)。彭家灣M264墓主也為女性,竹簡中有“禱三世王父”。唐維寺M126、熊家灣M43 所出卜筮祭禱簡中有禱於“地主”、“司命”、“北方”、“二天子”等,但沒有先祖祝融。秦家嘴三位墓主生前位列士、庶人行列,棗林鋪一帶楚墓為中小型墓葬,墓主同樣為士、庶階層。
出現這種情況或許因為,其一,商周時代的政治架構是家國同構,所以春秋時期共同祖先認同的發起和主導者主要是核心統治集團——國君宗室及其近支宗族。當時尚屬分封政治體制,塑造祖先崇拜等活動,社會中下層參與度有限。其二,核心統治集團塑造共祖認同,是一種政治行為,若要自上而下滲透至社會中下層,成為舉國上下的共識,進而形成一種牢固的文化傳統,需要一個相對較長的歷史過程。
由於文獻缺載,除邾、小邾、楚以外,祝融八姓其餘諸族關於祝融認同的情形尚不得而知。但就目前資料反映的情況而言,以下幾點值得重視。
首先,邾、小邾、楚的祝融認同是主動表達,而非他人越俎代庖。近年來,學者在研究古代民族認同時,提出需要注意文本書寫者的問題,認為邊緣諸族的歷史記憶,可能出於諸夏的編撰和散播。揆諸祝融之例,可以說以祝融為先祖,出自楚、邾、小邾人的自我記述,是其自我意識、自我認知的體現,並非諸夏人士替代書寫的結果。
其次,祝融集團八姓諸族,或處中原或居邊緣,兼包諸夏與非夏,恰如《鄭語》所謂八姓“或在王室,或在夷、狄”。八姓之中,己姓昆吾、蘇、溫,禿姓之舟,以及妘姓之鄶、鄔,均處於華夏核心地帶,與諸夏互動頻繁,在春秋時期已融入華夏。邾、小邾與楚,雖然既非正宗諸夏又非典型夷狄,但時人以蠻夷視之。春秋末期,魯國大夫叔孫婼稱邾為“夷也”;邾滅“服事諸夏”的風姓須句,被時人視為“蠻夷猾夏”。又如《左傳》昭公十三年,晉公會諸侯,邾、莒以遭魯國侵伐而訴於晉,晉公在盟會上拒見魯公,魯大夫即批評道“君信蠻夷之訴,以絕兄弟之國”,將邾排除於華夏行列。楚人在一定程度上也有別於諸華而與蠻夷相系聯。《左傳》成公七年記“蠻夷屬於楚者,吳盡取之”,以楚為群蠻之首。《左傳》襄公十三年記“赫赫楚國……撫有蠻夷,奄徵南海,以屬諸夏”,意謂楚大有蠻夷,班號令於諸夏。因此,楚人在春秋時期未躋身華夏行列是事實。但是,通過以祝融為共同祖先,邾國、小邾、荊楚與已經華夏化的蘇、鄶等,被囊括在同一集團之中。
最後,八姓各族當中,楚國最為推崇祝融,而《國語·鄭語》所論祝融八姓,似在為楚張目。《鄭語》先是借史伯之口,斷言歷史上凡有輝煌先祖者,其後必彰顯於世,虞、夏、商、周莫不如是。然後史伯進一步申明,“祝融亦能昭顯天地之光明,以生柔嘉材者也”,祝融與夏禹、周棄同類,也是光輝的祖先,但“其後八姓於周未有侯伯”。那麼依照虞夏商周之例,祝融之後必可彰明,於是史伯預測,“融之興者,其在羋姓乎?羋姓夔越不足命也。蠻羋蠻矣,唯荊實有昭德,若周衰,其必興矣”,意思是能夠彰顯祝融之功者,在於羋姓,而羋姓之中,唯有荊楚當之。此番言論很像是為楚人造勢。在《左傳》所記楚靈王的言論中,這一用意體現得更加直接。靈王冬獵於州來,駐紮於潁水入淮處,意欲包圍徐國,震懾吳國。楚靈王先是回憶先王熊繹與姜太公之子呂伋、衛康叔之子王孫牟、叔虞之子燮父、周公之子伯禽共事康王,但齊、晉、衛、魯皆分得珍寶之器,唯熊繹一無所得,於是探問:“今吾使人於周,求鼎以為分,王其與我乎?”靈王之問,暴露出問鼎於周的心態。靈王更進一步追問:“昔我皇祖伯父昆吾,舊許是宅,今鄭人貪賴其田,而不我與。我若求之,其與我乎?”昆吾與楚均傳自遠祖祝融,故靈王稱昆吾為皇祖伯父。楚王意謂昆吾舊地為鄭國吞併,楚人理所應當向鄭國索要自家伯父舊地。依照楚靈王的邏輯,蘇、溫、鄔等兄弟之國,為晉、鄭等所翦滅,是否也盡當歸還楚國?楚人打著共祖祝融的旗號,強調同出祝融的血緣關係是虛,強烈要求擴張地域之心是實。
在建構祝融認同方面,楚國發揮了重要作用。從中原到江漢流域,從關中到魯西南,已經形成了以楚國為核心、以祝融為共祖的“共同體”,為楚王“問鼎”鋪墊了基礎。在這樣廣闊的地域範圍內,若干族群擁有共同祖先的認識。相對於天下共祖黃帝,祝融可稱之為局部共祖(將祝融進一步納入“五帝”系統,則是此後的事情),而局部共祖的出現,是形成華夏同源共祖的第一步。

三、局部共祖認同的時代潮流

春秋戰國時期,諸族凝集在同一祖先的旗幟下組成共祖集團,已經成為時代潮流。除“祝融”之外,“四嶽”可稱之為另一局部共同祖先。較之祝融系統,“四嶽”集團中的華夏色彩、戎狄因素都十分突出。“四嶽”集團見載於《左傳》襄公十四年:吳敗於楚,遂向盟友晉國求援。晉國主夏盟,命卿大夫範匄會諸侯之師於向,與會諸侯有齊、魯、鄭等諸夏國家,也有曹、莒、邾、小邾等東方小國,而姜戎由於與晉國關係密切也參與其中。但幾個大國對晉態度怠惰,晉人氣急敗壞,遷怒於姜戎,認定是戎人向諸國走漏消息,導致諸國不敬晉國。範匄拘捕了戎子駒支,歷數其罪,栽贓戎人。但戎子駒支據理力爭:

昔秦人負恃其眾,貪於土地,逐我諸戎。惠公蠲其大德,謂我諸戎:是四嶽之裔胄也,毋是翦棄。賜我南鄙之田,狐狸所居,豺狼所嗥。我諸戎除翦其荊棘,驅其狐狸豺狼,以為先君不侵不叛之臣,至於今不貳……我諸戎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贄幣不通,言語不達,何惡之能為?不與於會,亦無瞢焉。

學者對戎子駒支的這段話耳熟能詳,或為其義正詞嚴所歎服,感慨其華夏化程度之深;或矚目於其自我身分之界定,力證春秋時期的華夷之別。然而,諸家多忽略了戎子駒支另一重要身分——“四嶽”之後。駒支說:“我諸戎:是四嶽之裔胄”,將“四嶽之後”與“戎”兩個因素相結合,意味深長。
戎子駒支之族原居於瓜州,屬姜戎。駒支歸納戎族特點:“飲食衣服,不與華同”、“言語不達”,在戎與華之間劃出清晰界限,但這並不意味著他拒斥諸夏。駒支試圖撇清與諸夏的關係,是要反駁範宣子的栽贓。實際上,駒支所在戎族和晉國關係緊密:晉惠公(約公元前650—公元前637年在位)之世,姜戎遭秦人驅趕而遷徙至晉國南土,至駒支時已近百年。百年之中,姜戎與晉互動密切,晉引之為屬國,姜戎則協助晉國防堵秦人東進。晉秦崤之戰,姜戎與晉人協力大敗秦人。自此之後,歷襄、靈、成、景、厲直至悼公,晉軍東征西討,姜戎無役不從。可見姜戎在政治上完全內附,與晉國深度融合。
戎子駒支並不否認與諸夏的血緣關聯。駒支借晉惠公之口稱姜戎為“四嶽之裔胄”。春秋時期著名的“四嶽”之後為齊、呂、申、許。四國之中,申、呂與周王室關係密切,西周宣王時,兩國成為王室佈防江漢流域的重要力量。許則受封於西周初年,平王東遷時,擁戴王室,是服從王室的侯國。齊更是周王室十分倚重的力量。駒支稱本族為“四嶽之後”,則是將本族與華夏之姜齊列為同儕,意在宣稱本族與諸夏同系所生,晉人不可置兄弟之情於不顧,汙衊誹謗。當然,駒支承認與華夏國家有血緣關聯,有其現實目的,未必完全出於華夏認同。因此,他一方面力陳與諸夏的關聯,另一方面又大談夷夏之別,突出自我意識。
駒支對自我身分的“定位”,體現出諸族交往中身分“構建”的複雜性。有學者指出,當眾多背景不同的族群聚集時,一些族群常常根據自身對其他群體的可及性以及當時的具體需求來“調整”身分。他們或者選取外來因素為自己建立更具共通性的身分,或者融合本族文化與外來文化以創造出新的混合身分,或者忽略外來因素以堅持本土身分。在此過程中,個人和群體可能同時具有多重身分,這些身分在某些方面相互重疊甚至矛盾。正如戎子駒支一方面強烈堅持本族認同,另一方面強調與諸夏的關聯。看似矛盾的多重身分,為駒支周旋於各侯國之間贏得了空間。就駒支所闡述的“身分構建”看,雖然其自我意識十分強烈,但其為“四嶽”之胄、與諸夏侯國存在血緣關係的“事實”,與駒支強調自身的特點,如語言、習俗、服飾等因素並存。
史載“四嶽”乃上古英雄。在英雄祖先的旗幟下,戎狄與若干諸夏侯國被匯入同源。“四嶽”集團具有十分重要的象徵意義,它開創了史家將戎狄納入華夏集團的先聲。
兼跨諸華與戎狄的還有“唐叔”集團。《國語·晉語四》謂“狐氏出自唐叔。狐姬,伯行之子也,實生重耳”,韋昭注:“狐氏,重耳外家,與晉俱唐叔之後,別在犬戎者。”狐為戎之一支,但長期與晉通婚,晉文公母即為狐姬。在《晉語》中,狐之先祖為唐叔虞,此狐族可能是叔虞與狐氏女所育子孫。既皆出自唐叔,則狐氏與晉人擁有共同的祖先,意味著戎狄之一支與典型的諸華國家晉本為一家,同為兄弟。與上述祝融、四嶽集團有所不同的是,“唐叔”並不具有神性,故“唐叔”集團似更接近事實。“唐叔”集團所開啟的模式是徑直從血緣上將華夏與夷狄聯結起來,將兩者合二為一。
除上述集團之外,春秋戰國時期還存在其他局部共同祖先及其集團,特別是地域相近的諸族擁有共同祖先,如臺駘集團、太皞集團、大任集團等。這些集團星星點點,等待著更大的彙集,以形成燎原之勢。
《左傳》昭公元年記載子產之言:“昔金天氏有裔子曰昧,為玄冥師,生允格、臺駘。臺駘能業其官,宣汾、洮,障大澤,以處大原。帝用嘉之,封諸汾川,沈、姒、蓐、黃實守其祀。今晉主汾而滅之矣。”依照子產所說,沈、姒、蓐、黃皆出自導川障澤的英雄臺駘。此處之沈與作為周公之胤的沈並非一國;黃也非淮上之黃。由“晉主汾而滅之”一句看,四者應皆在晉地一帶,四國所組成的“臺駘”體系是典型的地域集團,屬於相鄰諸族而同祖者。
同類的還有太皞集團。文獻雲太皞氏“以龍紀,故為龍師而龍名”, 是具有神話色彩的先祖。《左傳》僖公二十一年記載,“任、宿、須句、顓臾,風姓也,實司大皞與有濟之祀,以服事諸夏”。任、宿、須句、顓臾,屬東夷,為風姓,太皞是其祖。四族當距濟水不遠,既有相同的居地,又有共同的祖先,屬於地域集團與“血緣”集團的重合。須句與魯之上層通婚,莊公配偶、僖公之母即為須句女。有意思的是,這一集團本屬東夷,但卻自別夷狄而自詡諸華,斥責邾人“蠻夷猾夏”者,正是僖公之母。
大任集團也應屬於相鄰諸族而尊奉共同祖先。《國語·周語中》記載西周末期周卿富辰之語:“昔摯、疇之國也由大任”,韋昭注:“摯、疇二國任姓,奚仲仲虺之後、大任之家也。大任,王季之妃、文王之母也。”由富辰所說,摯、疇之國出自大任之家,這些族群中的代表人物為王季之配偶大任。事實上,摯為殷商舊國,《詩經·大雅·大明》“摯仲氏任,自彼殷商,來嫁於周”,是說任姓的摯仲氏之女大任,嫁於周之王季。而疇,據說處於濟、洛、河、潁四水之間,與摯臨近。摯與疇應是相鄰國族而尊奉共同祖先。
由四嶽、唐叔、臺駘、太皞、大任等諸集團看,春秋戰國時期局部共同祖先的醞釀方興未艾。其中,既有祝融等大規模集團,也有大任、臺駘等小集團;既有同居一地而擁有共同祖先的情形,也有跨地域卻擁有共同祖先的狀況。在多個集團中,諸夏與非夏兼容,中原與邊緣幷包。值得注意的是,局部共同祖先意識的出現並非軍事征服的結果,也不是某種強勢文化對弱勢文化的單向覆蓋,而是在長期歷史演變中,血緣、經濟、政治、文化等諸要素共同作用的結果。

餘     論

春秋戰國時期共同祖先的醞釀,與春秋時人喜好自述家世、追溯遠祖、神化祖先的風尚有關。春秋時代,瀰漫著以祖先彰顯子孫的風俗。人們熱衷於抬出家族中有特殊地位的祖先,以提升自身地位。春秋金文中常見作器者自稱為“某之孫”、“某之子”,“某”則是家族中地位顯赫的祖先,人們將家世追溯至卓越的先祖,目的是光耀自身。於省吾指出,“制器撰銘以昭其德業光烈,傳諸子若孫,以享以祀,世守而永寶之,冀其拊循遺澤,奮發濯磨,趾美前徽而不墜也”,這種心態是人們神化先祖的直接動因。
在追認祖先的風潮中,許多族群塑造出具有神話色彩的偉大先祖,如商人始祖契、周人始祖后稷。即便世家大族也編織出神異的先祖故事,《左傳》襄公二十四年記載,晉卿範宣子詢問魯國穆叔何謂“死而不朽”,範宣子以為世不絕祀、保有大祿即是“身死而名不朽滅”之謂,稱頌自家先祖“自虞以上為陶唐氏,在夏為御龍氏,在商為豕韋氏,在周為唐杜氏,晉主夏盟為範氏”。依範宣子之說,陶唐之後為御龍,御龍之後為豕韋,豕韋之後為唐杜,唐杜之後為範氏,血胤相承,生生不息。範宣子意在表明晉為諸夏盟主,範氏復為之佐,借神異的祖先誇耀己族之興。正是在崇拜英雄祖先、追溯始祖、神化祖先的氛圍中,共同祖先出現了,先是局部共祖,繼而是華夏共祖。
局部共同祖先出現的意義值得進一步申說。首先,局部共祖的出現是向華夏同源共祖演進邁出的重要一步。由祝融之例可以看到,在共同祖先之下,不同地域、族姓的人群系聯起來,一種基於“共同起源信念”的群體由此而生,大有“合多種而一之”的趨勢。其次,“局部共祖”生動顯示出邊緣的、非華夏族的觀念意識,呈現出諸夏與非夏族群交流互動的場景。近年的民族研究中,與邊界、邊緣相關的研究受到關注,“凸顯混雜、多元及被忽略的邊緣個人、群體及文化現象之存在。注意發生在邊緣與邊界的,或與邊緣與邊界相關的各種事件、文本與其他現象”,成為普遍的學術追求和問題意識。而在具體研究中,邊緣、“他者”常常作為異類甚至敵人的面目出現,給人以諸夏與周邊諸族兩不相容的印象。然而,共同祖先觀念出現與發展的歷史表明事實並非如此。
儘管局部共同祖先出現的成因錯綜複雜,諸族對共同祖先認同的程度也各不相同,但局部共同祖先的出現,促進了邊緣與中心、諸夏與夷狄的融合。這一融合或由近及遠,或由遠及近,“共祖”紐帶將彼此聯結在一起。於是,那些徘徊在諸夏外圍的諸族,都成為共同祖先的後裔。換言之,在共同祖先的旗幟之下,夷夏之分趨於模糊。例如四嶽集團、祝融集團中的戎、楚,並非總是自外於諸夏,他們的觀念意識中,或多或少都有貼近諸夏的因素。當然,就春秋戰國時期而言,華夷之分的確存在,但共同祖先觀念的產生和發展,也正體現了存異求同、匯聚融合的歷史大勢。費孝通等學者指出,由“文化共性”的民族轉變為“主觀認同”的民族,經歷了一個歷史發展過程。“主觀認同”多種多樣,對共同祖先的認同是其中之一。具體到古代中國,其發生的年代,至遲在春秋中期。社會學理論認為,“認同並非原本‘就在那裡’,而總是必須被構建”。共同祖先觀念的興起,正是春秋戰國時期諸族大交往、大融匯的反映。
作者羅新慧,系北京師範大學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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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輯:湘 宇
校審:小 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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