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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春節過後,大城市人口迎來回流。僅以廣州為例,從2月份開始連續35天霸榜全國熱門遷入地,“廣州人多”的詞條也屢上熱搜。這是在近年流行的“逃離北上廣”敘事之外,另一種並行不悖的社會現象。
今天的文章將分享兩段人生故事。故事主角分別是22歲和50歲,出於不同的初衷,他們都踏入了大城市的河流。
無意倡導任何一種人生模板,只是希望每個人都可以站在時間的兩頭,在最浪漫化的暢想和最風塵僕僕的生活之間,找到自己的座標。畢竟,“人生是曠野,不是軌道”。
飯飯的老家在貴州的一個縣城,人口流出率高,人們為數不多的娛樂方式是打牌。去年她在縣城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慶幸自己逃過了蜘蛛網般的誘惑。在即將步入社會的人生階段,飯飯對未來抱有天真的期待,以下是飯飯的講述。
去年大概有半年時間,我在老家縣城備考研究生。剛回家的時候是寶貝,後面考研壓力越來越大,我爸媽還逼迫我考選調生。人的精力是有限的,可他們總想讓我每條路都走一走。我爸是那種官迷,很希望我進體制內。我媽想到我還沒有工作,晚上焦慮得睡不著覺,這種時候就讓人有點窒息。
縣城是幾乎靜止的熟人社會,我這個長居在家的“讀書種子”當然就成了重點關注對象。每次家庭聚會,我都要面對男性親友喝酒喝得通紅的臉,聽他們對我的學業和就業發表自認為高明的指點,那個場景有點好笑有點可悲。
我本以為在家裡,只有我媽會支持我的一切。但當我和她聊到,我的師範生朋友簽了學校分房子,她說“要是你當時也讀這個,我現在就安心了”。我愣住了,原來她心裡還是希望我有份穩定的工作。
我們從來就沒有職業規劃這回事。小時候家人期許你以後要有出息,做個非同凡響的人。真的長大了,就會傾向你做個體面的普通人。
我有一個表姐,今年考上了我們縣城街道辦的事業編,工資3000出頭的樣子,家裡所有人都敲鑼打鼓地為她慶祝。此前的三年裡,她參加過很多次考試,基本都以失敗告終。沒有人會責怪她啃老,只會覺得這是很正常的事情。
沒有辦法,縣城缺乏產業支柱,工作很難找。體制內的工作是最體面的,等級排行非常明晰。頂層是公務員,特別是兩辦、組織部的公務員,可以說前途遠大。公務員裡又分事業編和編外人員,然後才輪到大型國企。從事其他工作的人,好像都成了“二等公民”。
漸漸的,我心裡產生了動搖。想的全都是考研失敗了怎麼辦、過不了法考怎麼辦、畢業後找不到工作怎麼辦、適應不了律師工作怎麼辦……在與世隔絕的洞穴裡,洞穴外是可怕的野獸世界。我被同化了,那個過程非常恐怖,就像溫水煮青蛙一樣。
我半推半就報考了選調生,最後榜上無名。家人安慰我再接再厲,我猛然發現自己成了縣城裡的一種典型人物——在家考公盼著上岸的大學生。但其實不考公不靠編的人,不也還活著嗎?藉著回學校考試的時機,我“逃回”了北京,像經歷了一場劫後餘生。
我想到《紅樓夢》裡,賈寶玉會罵家裡的那些讀書人祿蠹。體制內就像蜘蛛網,吸引人爬上去,把人變成蟲子。所有人都跟你說裡面是很好的,但當你具體問起來,大家又都是支支吾吾的“你先進去,你考上再說”。它跟平常的招聘完全不一樣,一點也不公開,搞得很神秘,你就會無限地想它好。
安穩可能是現在這個經濟環境下很難能可貴的東西了。拿著3000塊錢事業編工資的人會覺得很快樂,因為他能夠保證自己永遠拿到這3000塊錢。我現在會有點排斥這種穩定性,如果都一眼望到頭了,人生還有什麼意思?同等薪水的工作其實不難找,除了吃喝拉撒之外,人活在世上總得做夢吧。
作為法學生,我還是有一點天真的想法,去維護正義的制度。如果做律師,即使為不正義的人辯護,本質上也是維護正義制度的一環。前段時間我去北京的銀行辦卡,工作人員知道我是學法的,就問:“你以後會做律師吧?”其實我也不知道會不會做律師,但我喜歡這個問題導向的未知。
北京和縣城還有個很大的差別,就是對人文性的重視。我從小躲著看了很多課外書,還挺恃才放曠的。每一次寫作文,我都覺得自己在帶著鐐銬起舞,所以會故意在旁邊附上一張草稿紙再寫3000字。按理說,語文老師是最具有人文素養的老師了,但他們都會覺得我有點怪。
我也會寫玄幻小說,然後被我媽撕掉,她覺得我不務正業。我當時第一反應不是難受,因為得先有人承認你的東西有價值才會難受。我感覺很難堪,做了羞恥的事情被人發現了。去年在家我學了申論,替我姨父寫了篇公文,真的很像八股。但那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寫的東西被家裡人誇。
在北京的文化氛圍裡,那些“無用”的東西也有價值。我的導師會跟我說“你的文字是很值錢的”,我在網上發了帖子會有編輯找我採訪,也有人找我寫圖書推薦。這些事情很奇妙,在北京才會發生。
我喜歡北京隨處可見的公共文化服務,很多不明所以的畫展,各種各樣的市集。這些充滿溫度的人的聚集,讓這個城市變得有意思起來。相比較而言,我老家的文化生活有點貧瘠,很多人除了打牌,就是花大錢擺酒席,彷彿是活給別人看的。除了書籍和互聯網,幾乎沒有別的文化的東西能給你了。那裡彷彿沒有暢想,只有應該。
安阿姨從46歲離開東北,不僅還清了家裡十幾萬的欠債,還開啟了新的人生可能性。接到採訪邀約時她很害羞,覺得自己一點也不厲害,開玩笑說要“保持低調”。因為工作忙碌,她把自己的人生故事交給女兒卡卡講述。
我媽是在46歲那年,突然決定離開東北去外地打拼的。在此之前,她過的是一眼望不到頭的,最一地雞毛的生活。
我們是龍鳳胎家庭,我媽結婚前開的理髮店,在我和我哥出生後關掉了。實在是沒有辦法,她和我爸都要工作,家裡也沒有老人幫忙。他們要麼輪流在家照顧我們,要麼把我們帶到理髮店,都不是長久之計。當時他們常常是打著瞌睡,忘記到底餵了哪個孩子。
理髮店關掉後,我爸進廠做了廠工,我媽賣了幾年服裝,後來又去廠裡做庫管。家裡的經濟狀況,一直都是勉勉強強。我記得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們偶爾還會去公園和肯德基,之後就再也沒有過了。
我們家很長一段時間連電視都沒有。我媽不讓我和我哥看電視,怕耽誤學習,她和我爸也不看。家裡本來有臺電視,因為一直沒有續費,直接報廢掉了。我媽下班就是做做家務,看看報紙雜誌,晚上八九點就睡了。
我媽和我爸經常吵架,主要還是為了錢的問題,有一種“貧賤夫妻百事哀”的感覺。所以我們家的氛圍,蠻壓抑的。特別是我和我哥上高中以後,家庭開銷一下子變大了。
我哥沒有考上公立高中,但我媽想讓他得到好的教育,就選擇了私立高中,一年學費兩萬。我雖然考上了公立高中學費不高,但離我家太遠了,也不能住校。我媽在學校附近租了房子,房租要年付,一筆又是一萬多。我們家那時候的存款只有幾千,只能找親戚借。等到我們高中畢業的時候,家裡的外債已經有了十幾萬。
整個高中階段,我媽的精神狀態都很不好,被生活折磨到快不行了的那種。在廚房做著飯,怨氣都能飄出去。我知道她也是沒有辦法,拿著兩三千的固定月薪,推銷保健品也收入微薄,欠了那麼多錢感覺一輩子也還不上。那時候家裡的每個人都歇斯底里,精神壓力可以把房子壓塌。
本以為我和我哥上了大學,我媽終於可以喘口氣了。沒想到離開家半年,她的頭髮就白了一半,真的很誇張。我們不在家,她和我爸連飯都是隨便對付的。那年春節特別難,我們全家人都在打工。就連除夕那天也都是下午回到家,才開始準備過年。
過完年沒多久,我媽就拎著行李箱去北京做美容業。她說反正孩子都上了大學不用操心,她必須找路子賺錢了,老家那不好賺錢。我爸不同意,但我媽還是去了。
我根本無法想象,我媽會一個人去完全陌生的城市。她在那麼熟悉的地方待了幾十年,都沒有賺到什麼錢,出去會怎麼樣呢?
我媽剛到北京的時候,確實很不適應。不管是吃喝方面,還是人情方面。東北人性格比較熱情,哪怕對陌生人也熱情,但其他地方的人警惕性會比較強。再加上北京的美容業欺生,我媽待了一兩個月,在親戚的介紹下去了京郊近處的河北。
我正好在河北上大學,大二那年暑假我去找我媽,她已經是她們那個小店的店長了。她每天晚上都在微信群裡開會,彙報店面業績。如果是月末,還得要衝擊一下業績,動不動就是30萬。如果是我,會被這個壓力嚇到,但我媽還挺自得其樂的。
也是這個暑假,我才發現我媽挺會銷售的,經常能開出去幾張幾萬的卡。她在按摩的時候會夾雜很多醫學知識,顧客都覺得她特別專業。這些知識是她之前在東北推銷保健品時自學的,終於派上了用場。
我媽那時候一個月能掙一兩萬,店裡提供宿舍,吃飯可以自己做,大部分的錢都攢了下來。不到三年,我們家的外債竟然還清了,還有了富餘。
但是好景不長,疫情來了之後,我媽的店只能關閉。她又做了個大膽的決定——一路南下去深圳。深圳的美容行業發達,大大小小的店很多,廣東人也注重保養。而且大南方經濟回暖快,我媽覺得那裡可能有掙錢的機會。
她確實掙到了,最多的時候一個月可以掙兩三萬。只可惜疫情動盪不明,我媽只能跟她的同行們天南海北地跑,都幹得不太安穩。今年疫情一結束,我媽立馬又去了廣東。她說她想留在那裡,再也不回東北了。
我媽就像換了一個人,不只是工作起來特別有能量,認知上也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從前的她偏執固執,很多事情明明做錯了也不道歉。我一直很介意我們的家庭關係,可每次剛打開話頭,她就會立馬發脾氣拒絕溝通。
今年她竟然願意承認原生家庭對我的傷害,可能是因為內心更強大了,才平穩地接受了這件事情。她也不再要求我按部就班地完成那些所謂的“人生必選項”:考研、考公、考證。我想工作,她就支持我工作。
我這兩年過得挺糟糕的,教培失業,考研失敗,剛換工作就想離職。四月初我媽給我打了通電話,鼓勵我來深圳闖闖。她說:“你來看一看大城市的街道,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什麼,每個人的腳下都是什麼。”她告訴我,路是會越走越寬的。
“北上廣”之外的生活,並非僅是都市人所幻想的慵懶田園詩。生活成本低、生活節奏慢,當然是縣城的優勢。但另一方面,受經濟發展水平限制,很多人遍尋生計不得,只能去往“北上廣”謀求出路。他們的“逆行”,是更真實也更迫切的出走。
除此之外,縣城的生活壓力往往更加隱秘——複雜的人情往來,模糊的人際邊界,繁重的同儕壓力……縣城與都市,從來不是孰優孰劣的選擇。生活如飲水,冷暖自知。如何在安穩和自由之間權重取捨,是每個人一生逃不開的課題。
採寫:布里
監製:貓爺
封面圖:《我的解放日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