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腔皮影戲,這很中國

秦腔皮影戲,這很中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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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日月育乾坤…… ”中國-中亞峰會文藝演出《攜手同行》現場,伴隨節目《戲樂綻風華》拉開帷幕,鑼鼓聲起,嘹亮的秦腔劃破了西安靜謐的夜空。


沉醉於磅礴的唱腔之際,外國友人更驚奇地發現,舞臺後方佇立的仿古城樓上,一個個活靈活現的皮影小人隨著樂聲律動,不多一時,一幕幕歷史典故在光影中娓娓道來。


秦腔與皮影的結合。來源/中國-中亞峰會文藝演出《攜手同行》截圖

秦腔、皮影戲,這樣的新奇組合更像是一份古老而特殊的邀約,帶領遠道而來的客人,重訪千年前的廣袤秦地,重訪這兩種古老藝術的血脈中自有的,中國味道。


秦之聲

為什麼選中秦腔?

答案不言而喻,這門藝術在中國戲曲的歷史上,地位太過特殊而重要。

秦腔戲曲理論家王正強先生曾作過一個生動比喻,秦腔就像是一個子孫滿堂的古稀壽星,無論是國人家喻戶曉的北方梆子,還是聞名海外的皮簧腔、弋陽腔、崑山腔,都和秦腔有著解不開的緣分。

秦腔判官花臉。攝影/三水fishtail,來源/圖蟲創意


與舉足輕重的地位相對應的,是秦腔特有的神秘。

至今為止,秦腔究竟如何起源,目前尚無定論。但比較通行的說法是,這種古老雄渾的戲曲形式,骨子陳釀的是流傳千年的秦地藝術——“秦聲”。

秦聲的誕生可以追溯到數千年前。相傳,西周時期的嬴氏家族歷來善於駕車,他們的後人中有一位名叫非子的,尤其喜愛馬和其他牲口,周孝王得知此人,命其在汧河、渭河之間管理馬匹。非子很快乾出了成績,孝王大喜,為其賜姓嬴,還大方賜地。據考證,這塊封地便是今日甘肅清水縣之秦亭,也是後來秦人發家立業的根據地。到了東周,嬴氏後人秦襄公更因護送周平王東遷有功,列為諸侯,其子文公擊退犬戎,徹底佔有岐山以西之地,改都為雍(今陝西鳳翔),一個國力強盛的諸侯國逐漸生出雛形,而這片秦人安營紮寨的土地,也有了自己的名字——秦地。

《漢書·地理志》如此描述秦地之風貌人情:“天水隴西,山多林木,民以板為室屋,及安定、北地、上郡、西河,皆逼近戎狄,修習戰備,高上(崇尚)氣力,以射獵為先。”正是這種地域氣質渲染下,秦地的歌舞天然具有了悲壯與慷慨之感。

秦楚古道。攝影/薔薇千千,來源/圖蟲創意


秦地歌舞藝術獨特的吸引力為世人公認。公元前643年,秦穆公十分擔心西戎的強大,採納內史廖的建議,將秦地的女樂贈送給西戎王。如二人所料,西戎王很快陶醉於此,甚至逐漸懈怠政事。穆公抓準時機,出兵攻伐,一舉兼併十二個國家和數千裡土地,秦之聲名就此揚威。

此後秦橫掃六國,名為“秦聲”的秦國歌舞也逐漸成型。在李斯的描述裡,“秦聲”已經超越了單獨的歌、舞,反而含括“叩缶、彈箏、搏髀,而歌呼嗚嗚”,成為一種樂音、舞蹈相和,足夠形成供人娛樂的藝術形式。

其內容豐富到什麼程度?西漢有位名為楊惲的官吏曾繪聲繪色地描述自家內的秦聲表演場面——

“婦趙女也,雅善鼓瑟,奴婢歌者數人,酒後耳熱,仰天拊缶,而呼烏烏……”
拿現在的標準看,這已經是一場融合歌舞、表演、伴奏的小型宴會了。

秦腔表演。來源/紀錄片《秦腔》截圖

據考證,秦聲內容雖然豐富,但調性卻雄渾而悲壯。司馬相如的《上林賦》曾寫道:“撞千石之鐘,立萬石之鉅;建翠華之旗,樹靈鼉之鼓。奏陶唐氏之舞,聽葛天氏之歌,千人唱,萬人和,山陵為之震動,川穀為之蕩波。”足可見樂器之高大,樂音之雄壯。後世聞名的秦、趙澠池會盟上,不甘趙王受辱的藺相如曾讓秦王“為秦聲”,用的正是兩種由陶、瓦製成的打擊樂器缶、甑。

時光飛逝,到了明末清初之際,綿延千年的秦聲終於醞釀、融合出了更為成熟、特殊的藝術形式“秦腔”。明萬曆時南戲傳奇《缽中蓮》中第十四出就有“西秦腔二犯”這一曲調,唱詞形式和當下的秦腔幾乎一致。清人劉獻廷還將這種藝術形式稱為“亂彈”,特點是“聲甚散而哀”。此後,這種形成於秦地的表演藝術逐漸定調成型,以獨立的姿態登上中國戲曲舞臺。作為獨立的劇種,秦腔逐漸形成了板式變換體的曲式結構,以二六板為基調,變奏時輔以旋律、速度、表情變化,語言多采用長安、三原、高陵、涇陽等地區的當地語言,講究故事情節、抒情敘事,發展出了包括大戲、小戲、社火在內的五種演出形態。秦腔的出現,帶來了中國戲曲的革新。乾隆三十九年(1774),四川秦腔藝人魏長生進京演出,這門秦地藝術就此亮相京城,進而聞名全國。

歷史的車輪悄然轉動,載著中國衝破傳統枷鎖,趨往新的路向。民國以來,“新生”的秦腔藝術擔起文藝新風的重任。1912年,以移風易俗為宗旨的秦腔戲劇社陝西藝術社在西安成立。“把新的文藝、文明用通俗易懂的方式講給大家”,成了秦腔的新目標。抗日戰爭時期,以易俗社為代表的秦腔劇團多次入京慰問抗戰官兵,嘹亮的秦腔如同沙場號角,喚起一眾文藝工作者的熱血,編劇封至模更是在《京報》大呼:“‘山河破碎’了,快‘還我河山’吧!

新中國成立後,秦腔的聲音愈傳愈遠。1949年12月,陝西《十二把鐮刀》劇組受周恩來總理指派出訪布達佩斯,飽蘸歷史筆墨的秦腔,帶著新生中國的底氣,響徹大洋彼岸。這是唱響給世界的中國聲音。

皮之影

“小戲”是現代秦腔的演出形式之一,大多由演員操縱傀儡表演,負責演出的“傀儡”,一種是木偶,另一種便是同樣登上中國-中亞峰會文藝演出的“皮影戲”。

皮影戲《孫悟空大戰牛魔王》。攝影/李宗憲,來源/圖蟲創意


這種趣味盎然的表演形式,同樣萌芽於千年前的秦地。
據記載,漢文帝時期,都城長安出現了特殊的藝術形式,便是用人物造型配合說書與講故事。這種藝術極受世人青睞,甚至逐漸走進帝王家。漢武帝是皮影戲的堅定擁躉。武帝鍾愛的李妃去世,臣子們不忍君主每日悲痛,徵調民間藝人進宮獻藝,這些藝人別出心裁地將一些硬質的材料雕成李妃的形態,能坐能立、能行能走,表演時藉助燈光投影於沙絹之上,配上舒緩的樂音唱詞,武帝一看,彷彿昔日愛人重生,一時如痴如醉。

發展到盛唐,皮影戲迎來發展高峰。此時,“遠道而來”的佛教在統治者推崇下發展興盛,一時間國內建起大量的寶剎、寺院,講經活動也隨之大規模展開。為了讓教義更加“易懂”,負責傳經的僧侶們想出“奇招”,用皮影戲的方式製作出相關的圖像與講解相配合,原本板正的宣講頓時有了趣味,傳經效果明顯改善,皮影戲藝術也在佛法的匯融中找到了更加寬闊的發展天地。據研究,這時的皮影戲不僅製作精良,畫像範圍也不斷拓寬,甚至有了反映鬼怪百相的“地獄圖”。百年後的宋朝,皮影戲的敘事性發展更為明顯。仁宗時期,就有市井藝人拿皮影戲講述三國故事,後來金人入侵,民眾自發拿起皮影戲,用皮相的一舉一動傾訴不滿,皮影戲也自此走向門類化和臉譜化。遺憾的是,此後統治者先後頒佈不同的法令禁止皮影戲傳播,以至於明代官員只能在家中豢養戲班以供娛樂,不敢對外演出,而這點微弱的喘息空間也在清代幾乎消磨殆盡。

南宋畫作《百子嬉春圖》中,數十名孩童嬉戲其間,亭臺之上琴棋書畫,臺下則有皮影、折桂等。來源/故宮博物院

不過,中國皮影戲的故事沒有結束。在廣袤的西北大地上,這門藝術再度同秦腔邂逅。清嘉慶年間,社會矛盾空前激烈,陝西關中一帶的文藝成為民眾抨擊朝政的重要武器,催人振奮的秦腔為此廣為傳唱。在傳唱與發展中,秦腔的曲調發生了變化,一種新的小曲從中脫形,這種小曲節奏明快、清靈,因為常用“板子”“二絃”伴奏,所以獲名“弦板腔”。

比較通行的說法是,民間藝人老張三,把這種特殊的弦板腔融入了皮影戲的伴奏。禮泉縣弦板腔皮影戲藝人、陝西省省級非遺項目“二絃演奏技藝”代表性傳承人張志榮曾挖掘到老張三創辦的“大豐盛”皮影劇社在咸豐七年(1857)和十年(1860)的演唱本。這兩出戏劇“白馬坡”“熱河酒駕”,唱詞排列規律和唱詞結構與現代的弦板腔劇本高度相似。

清末,秦腔發展得更為繁榮,逐漸演變出東路秦腔、西路秦腔、中路秦腔和南路秦腔,隨著各色分流的傳播,皮影戲和秦腔的結合也更加充分。不同於大戲秦腔,用於皮影伴奏的秦腔通常節奏緊促,樂器也更為簡練。更為特殊的是,秦腔皮影通常沒有劇本,所有唱詞都靠師徒間的口耳相傳,許多藝人甚至不識字,卻生生髮展出數十、上百種劇目。

清末民初的秦腔。來源/陳昆峰《京劇與秦腔》

唱得多了,人們乾脆把皮影戲稱作“小秦腔”。

華之味

2006年,陝西皮影作為傳統戲劇被列入第一批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名錄。秦腔與皮影藝術的結合,也在逐漸成型的表演形式中得到認可、流傳。

事實上,追溯起來,這二者的血脈通融在更遠古的時期便已註定。

它們都曾萌發於先民的樸素信仰。據考證,先民的繪畫與剪紙藝術是皮影戲的原始母體,這些藝術形式的根由是先民在漁獵、遊牧、農耕等活動中逐漸孕育的樸素信仰。無獨有偶,人類最初始的歌舞活動也被視為原始神鬼觀的行為表達。面對神秘自然的探求欲、企圖天人共和的生命觀,伴隨先人的實踐活動,逐漸演化出“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形體宣洩與原始的呼喊,這便成為人類歌舞藝術的濫觴。

信仰之外,它們更在中華沃土上演繹了一輪輪文明交織。從地域上看,秦腔與皮影誕生的秦地,被視為中華民族的發源之地之一,也是兵家必爭之所。昔日秦皇一統天下,定都咸陽,六國思想與文脈薈萃於秦,數種藝術形式與思想文明在對話中漸進、激盪,為秦腔與皮影的誕生埋下文化伏筆。

在時間的軌道上,文明的匯流成為皮影與秦腔發展的最大公約數。據考證,西晉與隋是中國皮影藝術發展的關鍵時期。西晉末年,八王之亂撕開中原裂口,北方少數民族涉足中原,隨同混亂動盪而來的還有文明藝術的高度交流、碰撞。據記載,這一時期流行於社會的傀儡戲和各數奇技多達一百餘種。隋煬帝時期,行為乖張的楊廣奉行文藝包容政策,先後三次舉辦全國性百戲匯演,在他的推動下,許多支流相異、形式不同的藝術正面相遇,生長出更加豐富的形態。在這一背景下,皮影藝術得到空前發展,更經過時間、社會的考驗、滌洗,煥發出更加頑強的生命活力。

秦腔也曾歷經令人史學家稱奇的“西糧東養”。王正強先生在考證後得出結論,誕於“甘涼”的秦腔最終在秦地生根發芽,演繹出的正是文明更迭與交匯的史詩。在他看來,元明時期,隨著河西走廊的沒落,另一條文化流傳的熱線悄然興起,它沿著東南海路向西北流進,讓陝西成為接受進步文化、文明薈萃的“近水樓臺”。據說,旅行家馬可·波羅曾十分稱道元時陝西的工商繁華。這一時期,由於通往西域的交通再度活躍,文化源流的滋養下,安西路府(陝西行省)始終保持著繁榮昌盛。也正是在這樣的條件下,兼具文化積澱與外來思想的陝西孕育出更加多元和包容的藝術形式,甘肅西秦腔、渭城“新譜”昆梆和梆子腔最終合體,孵化出體量飽滿、表達豐富的秦腔劇種。
“長安復攜手,再顧重千金”。

昔日秦地上,秦腔響起、皮影登臺,新的文明交往、文化交融,也在徐徐展開。

這曾是一方水土孕育的藝術合奏,更將是時代贈予中外的命運共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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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作者 | 念緩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火炬 李棟 張斌 古月 苗禕琦

*本文系“國家人文歷史”獨家稿件,歡迎讀者轉發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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