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朋友勸我寫一本關於開羅的書時,我並不以為然。阿普爾頓先生說得沒錯,開羅不是普通的城市,很少有人真實地還原它的神秘不凡。但我覺得,關於城市的書有兩種,不是寫遊記就是談歷史,對一座有積澱、有故事的城市來說,寫遊記只流於表面,說歷史又無法避免平庸。
開羅的“豐厚”使我無從落筆,是從14個世紀前穆斯林征服埃及在此設都寫起,還是從數千年前尼羅河三角洲興起而後衰落的古老城市寫起?寫了又如何結尾?我發現,這個我從幼時起就一直熟悉的地方其實瞬息萬變,我生怕剛對其描繪一番,她就變了模樣。我對這裡太過熟悉,依諾貝爾文學獎作家納吉布·馬哈福茲(Naguib Mahfouz)所言,如遇見多年的愛人,我是否該提起她的皺紋、她的口氣、她的驕縱和她過去所有的壞習慣?若金字塔、方尖碑和開羅的燈紅酒綠值得讓人長篇大論,故事裡也一定少不了她的塵土飛揚和雜亂無章。
12年光景,我在這裡度過的大部分時光是美好的。如今,我對開羅卻百感交集;這裡的變化令人不安,這裡的生活愈加艱難,離我腦海中的開羅漸行漸遠。
年僅兩歲時,我第一次來到開羅。
印象中,開羅是彩色的,這裡有鳳凰花的火紅、三角梅的殷紅和藍花楹的淺紫,還有希臘市場裡橄欖的油黑。街頭咖啡店裡傳來人們噼啪的下棋聲、動物的叫聲,還有車水馬龍的嘈雜聲。我記得在一座富麗堂皇的劇場看《阿拉伯的勞倫斯》(Lawrence of Arabia)公映,記得蘇萊曼·帕沙街的地鐵站,還記得動物園有趣的遊樂項目——向大河馬嘴裡拋土豆。印象中,公園景色宜人,有彩色的石子小徑,荷塘旁有賣檸檬汽水的茶歇亭。西邊的地平線上,金字塔好像卡通片裡的山,還有破舊的白色出租車,永遠放著當紅歌手烏姆·庫勒蘇姆(Umm Kulsoum)的歌,夕陽餘暉透過濱河大道鬱鬱蔥蔥的榕樹叢,歌聲中輕唱著“你是我的生命,我被你的光芒照亮”。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句歌詞的含義,直到我再次來此研學阿拉伯語,又成了記者,才終於被這片埃及人稱為“世界起源”的土地史詩般的壯麗宏闊深深吸引了。開羅是複雜而多層面的,時間不足以度量她,她養育著古老而神秘的民族,歷史與現實在她的羽翼下交融,來自不同地域的文化在她的懷抱中彙集。去阿茲巴基亞花園門口的書攤,你就可以瞭解全世界:在這裡可以找到恩維爾·霍查(Enver Hoxha)的書、普契尼(Puccini)的音樂、亞美尼亞人寫的健身指南,當然還有《一千零一夜》(The Thousand and One Nights)。大街上魚龍混雜:赤腳的焚香人挨家挨戶“化緣”;喝著白蘭地的左翼分子在咖啡館裡聚會,取笑對面抽著水煙的秘密警察、夜總會里出賣勞動力的非洲難民;還有以色列特務、德國工程師、尼泊爾揹包客……14世紀建造的清真寺裡,那鍍金鑲嵌的天花板下,一位裹著頭巾的謝赫(伊斯蘭教教長)坐在早已風化的大理石地面上打盹;一對對年輕的小情侶在格羅皮(Grpppi)約會;還有些穿著長筒襪的異鄉來客,遊走於大街小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早已忘卻了回家的路,他們用帶有黎凡特口音的法語講述著40年代的開羅,侍者轉過身去,他們便把桌上的方糖塞進自己破爛的愛馬仕包裡。這些人已經是開羅的一部分,對這裡的一切似乎比本地人還要熟悉。
1952年革命後,在開羅就幾乎看不到這些外來客了。一切都變了,河邊的榕樹叢因道路的拓寬而被砍伐,秘密警察留起鬍鬚、穿起長袍,他們再也不用擔心那些酗酒的左翼分子了,因為一批更狂熱的暴力分子正帶著虔誠和憤怒要把這座古城掀翻,而當地政府聽之任之,對此毫無作為。
我更加仔細地觀察起這座城市,她看起來正在衰退,名勝古蹟慢慢破損,集市上的商品不再琳琅滿目。我曾經最喜歡去的市中心咖啡館變成了牛仔褲商店和漢堡店。二戰期間提供色情服務的國家賓館酒吧如今也被一家投資公司所取代。如果不是金字塔還在,那片區域恐怕早已是一個巨型停車場。
不只我一個人對此感到憂傷,我所熟識的熨衣店老闆舒克里、裁縫艾哈邁德、牙醫薩布里皆有同感:這裡的空氣前所未有地潮溼,街上到處破舊不堪,這座城市已經失去了原有的生機。人們變得貪婪、粗俗,卻又假裝聖潔,只能稱之為“活著”吧。尷尬的是,外國使領館門外聚集著移民大軍,我的老朋友機修工烏斯塔·馬哈茂德也去了新澤西。他說,寧可去那裡餵養流浪貓也不願留在這裡。
熬過一個酷暑後,我也終於選擇逃離。
埃及有句老話,“倘飲尼羅水,他日必重來。”三年後,我果然回來了,當飛機降落在開羅機場,當我呼吸到專屬於這座城市夜晚的炎熱空氣,當我看到機場走廊的歡迎廣告、在機場出口招攬生意的出租車司機和茫然的旅人……這些畫面如潮水般向我湧來,強烈的歸屬感油然而生。開羅仍然破舊而雜亂,卻又如舊鞋一般合腳。
我當即決定,要把這本書寫出來。
希臘神話中,斯巴達王墨涅拉俄斯(Menelaus)從特洛伊戰場回來的路上在尼羅河邊流連,荷馬說,奧德修斯的朋友不願返回斯巴達,是因為對那裡心存虧欠。某種意義上,我對開羅也有相似的虧欠,儘管她不完美,可她給了我如此多的故事,她的人民如此善良。
短暫的離開也讓我重新認識了開羅。其他城市或許整潔、安靜、舒適,但相比開羅卻少了些什麼。這裡的人隨和、漫不經心,他們既理性又感性,既睿智又好騙。開羅還蘊藏著另一個神秘世界,其中有法老文明和中世紀輝煌的過去,還有療愈歲月傷痛的尼羅河。
其實歷史反覆告訴人們,開羅永遠不會衰落,我卻還在擔心她的將來,這想法顯得多麼可笑。這片偉大的土地,說它會衰亡何其愚蠢。其實,在開羅五千年曆史中,人們世世代代都在擔憂此地的衰落,但這座城市依然屹立不倒。
連斯芬克斯(Sphinx,獅身人面像)也曾被黃沙埋沒。三千年前在它爪子上刻下的文字寫道,它曾出現在一位年輕王子的夢裡,王子狩獵勞頓,在它腳下睡著了。夢中斯芬克斯對王子說:“我看起來失去了四肢,因為我被黃沙埋沒了。”獅身人面像應許王子,如果幫忙拂去腳上的黃沙,它將把神賜的王國送給王子。王子拂去了斯芬克斯腳上的黃沙,斯芬克斯信守承諾,這位王子就是後來的圖特摩西斯四世(Tutmosis Ⅳ)。
中世紀的開羅充滿感傷,那時這裡是最大的穆斯林城市。一位名叫謝赫·巴德爾·丁·扎伊圖尼(Sheikh Badr al-Din al-Zaytuni)的詩人抱怨蘇丹(統治者)關閉了城牆外供市民賞秋夜遊的時令湖:
鴉片用來忘卻煩惱,
美酒催人歡鬧。
你我在月下斟滿酒杯,
詩人吟唱柔和的曲調。
愉快的時光一去不返,
眼角落淚,內心煎熬!
尋回往日開羅,唯有虔誠祈禱。
20世紀初,法國小說家皮埃爾·洛蒂(Pierre Loti)認為這座城市發展得太快,失去了《一千零一夜》裡所說的魅力:“這裡還是開羅嗎?這裡變得比尼斯、裡維埃拉(法國)和因特拉肯(瑞士)還要庸俗,在這個所謂的大城市,人們出賣尊嚴和靈魂,世界上的閒人和暴發戶都跑到這來度假……”
洛蒂太武斷了。
開羅的發展進程是歷史必然,而對於城市品位的好與壞難以一時下定論。如法國美術學院和布魯塞爾歐洲區的新伊斯蘭建築,這些在洛蒂看來是庸俗的東西如今已成為寶貴的遺產。這座城市在資本積累中或許肆意妄為、暴殄天物,但它從未出賣自己的尊嚴或靈魂。畢竟, 這裡是世界古老文明的發源地, 是鳳凰涅槃神話的誕生地。
赫里奧波里斯是開羅最古老的前身,據說一隻神鳥每五百年回到這裡一次,落在太陽神廟燃燒的祭壇之上,將自己化為灰燼又重新展翅翱翔。開羅也一次又一次地從廢墟中崛起,雖然歷經無數次的入侵、饑荒、瘟疫和災難,但她依然屹立於此,印證了其阿拉伯語名字“Al Qahira”(勝利之都)的寓意,這是一座凱旋之城。
介紹開羅並非易事,我希望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去表達,既不是寫遊記也不是說歷史,而是將兩者融合,以這座城市的視角,通過她特有的古老神話、石灰岩和編年史,通過有史以來喜歡或討厭這裡的人之口來講述開羅。如果這本書內容冗雜、重複又有時離題,那大概開羅原本就是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