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在倫敦,命運把貝婁和我又帶到了一起。我們三人做了一場以討論為形式的深夜電視節目。索爾和我一起坐了一兩次出租車。還有一次晚飯,我的第一個妻子安東尼婭·菲利普斯也來參加。索爾像是在獨自旅行。我現在知道了當時他和第四位妻子——《禍從口出的他》(1984)一書的題獻人——的婚姻結束了,或者近了尾聲。但那時我對他的私人生活沒有什麼好奇心。我想說的是,我對他的感情總是基於文學上的敬慕,而這種敬慕也不斷地塑造和刷新我對他的感情。在他的書頁中,他會“閱讀”一張人臉,一個人的氣場,那樣的時候,我對他的敬慕簡直無以復加。這些“閱讀”不僅僅是印象式的描述,它們見微知著,具有《聖經》的風格。所以,那個時候我發現他的目光灼灼,像是在檢測。我感覺得到他的注視在檢測我。他能看著我的臉,非常明確地告訴我等在我面前的有多少麻煩。
1987年初,我被邀請為在海法舉行的索爾·貝婁會議寫篇文章。會議是由著名的以色列小說家約書亞(Abraham B. Yehoshua,1936—2022)組織的。我接到的任務是評論將要出版的《更多的人死於心碎》一書。我和妻子一道飛到以色列,很晚才到了海法的賓館,賓館的廚房已經歇業很長時間了。我記得我們要到了一隻蘋果和一隻番茄。第二天一大早,電話裡傳來一聲粗暴的叫嚷聲:我被告知“會議轉車”正在前庭等著出發,發動機轟轟的轉聲現在都聽得見。我餓著肚子,衣冠不整地坐車到了一幢像是多層防空洞的大學建築裡,聽了一系列美國學者的演講,比如“裝入籠子的現金收鈔機:《懸掛的人》中的存在主義與物質主義的各種張力”。索爾也在。有人聽到他說,這類東西他要是得再多聽一會兒,準得死,不是因為心碎,而是因為沉沉的死氣。之後,“索爾·貝婁會議中心”的現場不怎麼見得到索爾·貝婁。(也不怎麼見得到我。)不過,最後一天,我和小說家艾倫·列利丘克、阿摩司·奧茲做報告時,他沒有退縮,堅定地出席了。
讚美了天氣的燦爛,讚美了小說的出色後,我接著說道:
我極度的自得還有如下的理由:貝婁一直在讀菲利普·拉金的詩歌。《更多的人死於心碎》裡的這位敘述者在巴黎長大,在鮑里斯·蘇瓦林、亞歷山大·科耶夫等極有分量的思想家的影響下長大。他們談論地緣政治、黑格爾、在歷史終結處的人類,寫出來的書叫做Existenz什麼的(注意結尾有力的“z”,而不是更為溫和的“ce”)。我在威爾士的斯旺西長大,菲利普·拉金經常在家中出入。他不會談論後歷史的人類。他會討論過早謝頂而引發的一場場的心理劇。貝婁引用拉金:“每個人身上都安眠著由愛而得出的生命的感覺。”拉金“也說過人們夢想‘如果得到過愛,他們會做什麼。無所療愈之痛’”。沒錯,“無”——即,死亡——確實能療愈那種傷痛。對拉金來說,愛不是一種可能。因為對他來說,死亡橫跨在愛之上,令愛變得渺小而可笑。他於1985年去世。到了貝婁這個年紀,他已經去世好多年了。對他來說,死亡把愛擠了出去。對貝婁來說,像是反了過來。按書名的說法,更多的人是死於心碎。嗯,拉金從來沒有心碎過,不是那種意思上的心碎。這部新小說想告訴大家很多很多,但其中一樁是,你需要心碎,讓你繼續是個凡人……叮囑一句,得是合適的那種心碎。好吧,不管你是否需要,你必定會得到的。
生命竟然會如此依循同一主題,我覺得驚訝極了。今天(1999年7月13日),我讀到艾倫·布魯姆《美國思想的封閉》(1987)一書中的這一段落:“很少有人能夠接受自己滅亡……面對我們在意的事,卻沒有足夠的宇宙的支持。因此,蘇格拉底把哲學的任務定義為‘學會如何去死’。”這讓我想到了貝婁的說法:“我們若想看清任何東西,死亡就是鏡子所需的黑色塗層。”這一說法又把我帶回了拉金和他的詩行,“雙眼想躲開死亡的對視,那昂貴的代價。”昂貴!沒錯,它確實是昂貴的:令人咋舌,望而生畏,傾家蕩產,花了大價錢買來。可是,就在1985年11月21日,他整理好自己的睡衣和梳洗用品,離家去醫院,還集聚了輕鬆、幽默和慷慨又再寫了一封信:給我的父親。拉金對握著他的手的護士,說了最後的話“我要去躲不過的地方了”。他在最後的屋子,對著最後的女人,說了最後的話。
會議結束了,我們都往南邊去——去耶路撒冷。在那兒,索爾和我交了朋友(我自認為如此)。
“索爾·貝婁在一定意義上是不是您的文學父親?”
當我們的交往眾所周知,在採訪時,經常(不是不受歡迎的)會碰到這個問題,我一般是這麼回答的,
“但我已經有了位文學父親了。”
那時,在1987年,這一說一點不錯。
《經歷》
[英] 馬丁·艾米斯 著 艾黎 譯
上海譯文出版社 2023-1
書摘部分選自馬丁·艾米斯的自傳《經歷》,經上海譯文出版社授權發佈,較原文有刪節,小標題為自擬,按語寫作:董子琪,編輯:黃月,未經出版社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