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權德輿,字載之,一個今人並不熟悉的名字,卻是位列宰輔、貞元元和年間掌制誥長達九年的顯赫人物,又憑文壇盟主的身份提攜了一批文人,其中不乏元和詩壇和古文運動的中堅。而一度位及一人之下、光芒籠罩整個中唐文壇與政界的他,卻把所有柔情、彷徨與軟弱,和著濃稠的相思鋪成文字,呈給了自己的妻子兼知己,在外漂泊時,他寫道:
這是寫給紅顏知己與楚柳宮腰的情詩俯仰即是的《全唐詩》裡,驚鴻一瞥的深情。
永王李璘叛亂時,權德輿的父親權皋擔心被迫輔佐偽朝,變名易服,又以母親年邁多病為由,推掉了朝廷的反覆徵召。權氏雖非貴姓,因了權皋忠孝兩全之名,也稱得上名門。權德輿四歲便能分辨四聲,會作詩,是個早慧的孩子。七歲時,權德輿的父親便去世了,作為大賢遺孤,他難免備受關注。親朋去哭悼時,都誇獎權德輿的舉止哀毀得體,聲容一如成人,在這種誇獎之中成長,他被迫早熟起來。
不過,少年的權德輿確有不辱門風的才名。權德輿母親的墓誌銘上記錄了兒子耀眼的才華:“十五文章知名”,“知名”二字或許過於空泛,史書記下了更具體的內容:十五歲時,他已作文章百餘篇,編為《童蒙集》,共十卷。
除了家世門風和過人才華吸引來的目光,縈繞權德輿整個少年時期的還有貧窮。國內戰亂剛剛平息,大曆年間朝中財政狀況窘迫,權德輿的母親帶著他投奔舅舅——一個俸祿微薄的縣尉,日子過得異常拮据,冬天睡得仍是籬床,常斷晨炊。
“吾觀黃金印,未勝青松枝“,明顯是自我安慰的口吻,雖然自幼揹負著重德行、不重功名的家風並以此為傲,少年成名的光輝、驕傲與寄人籬下的種種拘束,依舊讓他對黃金印心生豔羨。整個青年時代,權德輿都被這種矛盾糾纏折磨著。
德宗建中元年二月,權德輿父親的友人韓徊被詔為諫議大夫,他藉機提攜了故人之子,以秘書省校書郎之銜闢權德輿為從事。不曾料想的是,一個月後韓徊就被遷為戶部侍郎判度支,權德輿人生中第一次獲得的“黃金印”,還未上任就成了虛銜。
幸好,同在三月,德宗又任金部郎中杜佑為江淮水陸轉運使,杜佑便以右金吾兵曹參軍之職闢德輿為從事,實際上,這方才是權德輿踏入仕途的第一步。
二月中,因秘書省校書郎是一個虛銜,他得以有一個月的閒暇,同友人賦詩遊賞,也和過香豔的詩句,不過對早慧的詩人來說,這時的愛情與功名,尚都渺茫,不過是一些被前人反覆描摹的文字與符號,這一年他二十二歲,在古時已是盛年,早熟與生活的窘迫使得他壓抑的愛情與少年心性還在等待一個勃發的機會。
予始與馬生相遇於南徐州,皆以列校冗員,涵泳文誼。生以既不得調,乃反初服與計偕,予放浪於江湖間。
次年秋,權德輿以杜佑江淮水陸運使從事的身份出使江西,途經饒州時,他拜訪了當時在饒州出任長史的崔造,二人一見如故,權德輿也因此淹留數日。崔造極為賞識德輿的才華,想與他結拜為兄弟,權德輿自覺年位不倫而婉拒。
隨後,入幕、出使、交遊,成了幾年內權德輿生活的基調,他也藉此結識了一批著名地方官員和知名文士並與之終身交好,他後日入朝主政與統領文壇的人脈與才名,都是在這時博取的。
崔造一直忘不了這個令他極為欣賞的年輕人,第二年權德輿回丹陽探親時,就收到了他議婚的書信,四年後權德輿與崔造的小女兒完婚,是時德輿已二十七歲,在古代,這可以算作晚婚。
崔氏出身名門,溫柔純良,又知書識字,會作詩,可做德輿知己,於是,他被迫早熟的成長過程中隱匿在內心深處的柔軟、脆弱、深情一併找到了傾瀉的出口。權德輿之前亦有人寫贈內詩,但只有他,把妻子視為一個可以平等交流的個體,在妻子面前溫情地展現了自己全部的軟弱與不成熟。
沉淪下僚的幾年裡,權德輿一直未能擺脫少年時就揮之不去的貧困帶來的陰影,但眼看入仕也未改變現狀,又因從小受過不重名利的教育、朋友中多僧道,他也常常向往塵外之境,行役羈旅之中,種種困頓糾結隨漂泊之苦一路追隨,心靈的生存空間被一再壓縮,這些困苦都被他寫進了詩裡,寄給了家中的妻。
有時,他只覺前路茫茫,千山風雪只為功名半紙,“離念紛難具”,幸好,自己想要的也不過是安穩自足,家中的妻子,嚮往的也不過布裙荊釵,常勸他從大節著眼,“胡為出處間,徒使名利誤”,青年的歲月在為生計奔忙中消磨,北窗琴書度日的記憶、彼此殷勤的尺素與中閨怡然兩相顧的期盼,成了支撐他蹇蹇長途的溫存,也成了他舟上驛中,濃稠的淚和思念。
對糟糠之妻的深情,伴隨了權德輿一生,他的文集中,給妻子寫的詩專門編為一卷,從一個小小從事到官居宰輔,從新婚到暮年,這份情感始終纏綿熱烈。他在詩中記下一個寧靜安樂的夜晚,兒女已經成人,孫輩繞膝嬉鬧,聽琴把酒,賞月笑談,“方結偕老期,豈憚華髮侵”,這份溫情足夠抵消歲月飛逝的殘酷。
身為宰輔時,他與妻子雙雙受封,又受了御賜長壽酒,與妻對酌,銅壺漏滴孤舟枕上的兩地相思、輕裾彩縷同慶佳節的歡愉、迷茫時勞累時的善祝良箴,一一過眼,一杯千萬春,自可醉人。
中唐時期文人入仕愈發困難,半生幕間乞食者大有人在。權德輿的長安道,其實走得相當幸運。女兒剛出生時,他有過一段貧病交加的生活,不斷徘徊於各地幕中,甚至親自下田耕種,困難的日子從貞元二年持續到貞元八年,權德輿的仕途開始順利起來。舊友杜佑、裴宵向德宗推薦權德輿,兩份奏表同時抵京,德宗對權德輿印象甚佳,三十四歲時,德輿拜太常博士,因他才名在外,朝中皆以得人相慶。
正月十四日,德輿抵京任職,此時年關剛過,新年的氛圍還很濃厚,京城處處華燈,空氣中浮動著辭舊迎新的喜悅,為他的入京任職之途開了個好頭。
貞元十年開始,權德輿的仕途開始明顯的高升,獨掌制誥,自五月起遷起居舍人兼知制誥。身居以選拔人才為主要工作的侍郎之位,職掌貢舉,掌握取士大權,權德輿幕僚生涯中積攢的人脈與聲名皆派上了用場。貞元十年十月,德輿奉詔主考制科,擢賢良方正、能言直諫科十六人;貞元十三年在駕部員外郎的任內充進士試策官;貞元十八年至二十一年又三掌貢舉,選拔進士七十二人。
雖然遴選人才為其職責,但權德輿也因此坐穩了文壇盟主的第一把交椅,為轟轟烈烈的古文運動和屢出奇風的元和詩壇開拓了一片天地。古文運動的領袖韓愈與權德輿相交甚厚,併為他作了墓誌銘。古文運動另一中堅力量柳宗元曾以行卷投權德輿,次年收到德輿推薦,得以登第,又娶了德輿的朋友楊憑的女兒。劉禹錫的父親劉緒曾因避安史之亂自北方南下,與權德輿相識,二人以兄弟相稱。日後,劉禹錫以故人之子的身份拜謁權德輿,向他獻詩以求提攜。在權德輿的推薦下,劉應博學宏詞科,進士及第,權德輿又作文相送。
元和五年,權德輿拜相,位極人臣,他亦將寬厚簡樸的性格帶入了政治生涯,為政寬和,又因屢屢不表政見、朝中起議而被罷相,但有沉浮而無大起落。
元和十三年,權德輿道卒於洋州之白草,憲宗聞之恫傷,朝野上下吊哭。
是年,白居易貶謫江州,成了淪落天涯的青衫落拓客;柳宗元身在柳州,去國六千里,登樓長望,海天愁思茫茫;元稹被貶為通州司馬,曾有詩贈白居易:“唯應鮑叔猶憐我,自保曾參不殺人“,韓愈以一己之力打破權德輿之流的溫敦文風……盛唐的輝煌寫入往事,文壇開始重新洗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