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的《題西林壁》,是一揮而就的嗎?

蘇軾的《題西林壁》,是一揮而就的嗎?

蘇軾畫像 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

蘇軾熱愛文學寫作,且才氣橫溢,曾自稱:“某平生無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則筆力曲折無不盡意。自謂世間樂事,無逾此者。”(參何薳《春渚紀聞》卷六)蘇軾作詩,無論身處何種場合,無論面對何種題目,都是隨意揮灑,一氣呵成,時人對此無不歎服,試看幾個例子。


黃庭堅回憶蘇軾說:“元祐中鎖試禮部,每來見過,案上紙不擇精粗,書遍乃已。性喜酒,然不能四五龠已爛醉,不辭謝而就臥,鼻鼾如雷。少焉甦醒,落筆如風雨,雖謔弄皆有義味,真神仙中人!”(《題東坡字後》)張嘉甫回憶蘇軾在揚州平山堂當眾賦詞的情形是:“時紅妝成輪,名士堵立,看其落筆。置筆,目送萬里,殆欲仙去爾!”(參釋惠洪《跋東坡平山堂詞》)朱弁記載元豐末年蘇軾在金陵會晤王安石,相將出遊山寺,王安石見案上有一大硯,乃提議集古人詩句以詠此硯。“東坡應聲曰:‘軾請先道一句。’因大唱曰:‘巧匠斫山骨。’荊公沉思良久,無以續之。”(《曲洧舊聞》卷五)“巧匠斫山骨”是唐人劉師服《石鼎聯句》中之句,蘇軾借用以詠石硯,精確無比。然而凡事總有例外,蘇軾的題壁詩並非都是一揮而就的即興之作,《題西林壁》就是一個典型的例子,值得我們細讀深思。


蘇軾《自記廬山詩》雲:“僕初入廬山,山谷奇秀,平生所未見,殆應接不暇,遂發意不欲作詩。已而見山中僧俗皆雲:‘蘇子瞻來矣!’不覺作一絕雲:‘芒鞋青竹杖,自掛百錢遊。可怪深山裡,人人識故侯。’既自哂前言之謬,又復作兩絕雲:‘青山若無素,偃蹇不相親。要識廬山面,他年是故人。’又云:‘自昔懷清賞,初遊杳靄間。如今不是夢,真個是廬山。’是日有以陳令舉《廬山記》見寄者,且行且讀。……往來山南北十餘日,以為勝絕不可勝談,擇其尤者,莫如漱玉亭、三峽橋,故作此二詩。最後與總老同遊西林,又作一絕雲:‘橫看成嶺側成峰,遠近高低無一同。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僕廬山詩盡於此矣。”


此文作於宋神宗元豐七年(1084),是記錄《題西林壁》創作背景的第一手材料。根據後人的研究,我們可以補充如下史實:是年四月,蘇軾離開黃州。四月二十四日,蘇軾在友人道潛(參寥)等人的陪同下從北麓進入廬山。草草遊覽了開先寺和圓通禪院,蘇軾便匆匆下山,前往筠州看望胞弟蘇轍。十來天以後,蘇軾離開筠州,於五月十二日前後從南麓重入廬山,陪同遊覽的除了道潛,還有從潤州專程趕來的佛印(了元)。此時蘇軾心情比較輕鬆,便從容地遊賞了許多名勝,直到六月初才離開。所以蘇軾遊覽廬山實有兩次,第一次是匆匆而過,對廬山美景僅有驚鴻一瞥。當時蘇軾急於前往筠州而心思未寧,又覺得廬山美不勝收、詠不勝詠,暫時不想寫詩。那三首五絕,其一是寫入山後所遇僧眾歡迎的情景,作為一個久被貶斥之人,詩人自多感慨,並非專詠廬山。其二的一、二句是說廬山諸峰林立,傲然高聳,難以親近。第三句“要識廬山面”句後有作者自注:“山南,山面也。”意即廬山的南面才是其正面,而蘇軾初入廬山是從背面進山的。三、四句意謂須待與廬山互相熟悉成為“故人”之後,方能識得廬山真面目。第三首自稱與廬山神交已久,如今終於親至山中。後二首詩也沒有直接描寫廬山,而是說願意花費時日來了解廬山,其中隱然含有《題西林壁》的意旨。及至第二次進入廬山,蘇軾才得以從容遊賞,對諸多勝景逐一細觀,還為其中最稱幽美的兩個景點漱玉亭與三峽橋寫了兩首篇幅較長的五言古詩(前一首共十六句,後一首共二十句)。經過一番盤桓,最後來到名揚四海的廬山名剎東林寺,與長老照覺禪師談禪題偈,次日至西林寺作詩題壁。此時蘇軾已對廬山相當熟悉,此詩可以視為他暢遊廬山後的總結性題詠。


此外,蘇軾對廬山的瞭解並非始於此時,其父蘇洵早年雲遊四方,曾在廬山盤桓,蘇轍《贈景福順長老》詩“序”雲:“轍幼侍先君,聞嘗遊廬山,過圓通,見訥禪師,留連久之。”蘇軾入山後途經圓通禪院,次日適逢蘇洵忌日,蘇軾乃手寫一偈贈予長老仙公,且於詩題中稱“院有蜀僧宣逮,事訥長老,識先君雲”。可以推知蘇軾幼時也曾從父親口中聽說過廬山,且嚮往已久。況且蘇軾早在黃州時就曾接到正在廬山開先寺的佛印來信,請他撰寫《雲居山記》,兩人從此締交,信使往來不絕。蘇軾給佛印的書信今存十五通,其一中稱廬山為“名山”,其三中說到“見約遊山”。佛印給蘇軾的信今已不存,但不難想見其中當有涉及廬山的內容。蘇軾入山後還曾攜帶著前輩文人所著的《廬山記》“且行且讀”,他對廬山的地理、歷史都有了進一步的理解。毫無疑問,當蘇軾來到西林寺揮毫題壁時,對於廬山的理性認識也會滲透到文本中來。


上文引述蘇軾《自記廬山詩》中所錄的《題西林壁》,次句作“遠近高低無一同”,當是初稿如此。也許是傳聞異辭,也可能是蘇軾後來有所修訂,此句的末三字有幾種異文,或作“無不同”“總不同”“各不同”,以最後一種最為通行。我們先據此分析文本。首二句寫遊山所見。廬山七嶺是由西往東橫向排列的,遊人眺望廬山,橫看則山嶺延綿不絕,側看則峰巒突起,聳入雲端。若是分別從遠處和近處看廬山,則諸峰千姿百態,氣勢各不相同。後二句抒遊山所感。為什麼不能認清廬山的真實面目?只因為身處在重巒疊嶂、雲霧繚繞的山中。也就是說,只有遠離廬山,跳出重重峰嶺的遮蔽,才能把握廬山的總體面貌。全詩並未具體描寫廬山的秀麗風光,卻堪稱廬山的總評和定評。


(宋)蘇軾 《治平帖》卷 現藏故宮博物院

讀者公認這是一首哲理詩,歷來被視為宋代理趣詩的代表。長期以來,人們在分析宋代的“理趣詩”時常把“理”字看成重點,彷彿理趣詩的價值就在於詩歌中蘊含著某種精妙的哲理,從而具有認識價值或思想意義。其實不然。理趣詩固須蘊含哲理,但更須具備趣味,二者缺一不可。比如邵雍的《伊川擊壤集》,幾乎篇篇與理有關,但是詩味寡淡,不算是優秀的理趣詩。又如楊萬里的有些七絕趣味盎然,但所包蘊的哲理簡單淺薄,也不算是優秀的理趣詩。蘇軾才是理趣詩的大家,《題西林壁》就是一個範例。此詩的優點不在描繪廬山的具體面貌,而是總結出所有登覽大山者的普遍體驗,把深刻的人生哲理寄寓其中,閃耀著智慧的火花。近一千年來,中國人在登山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這一首詩。此詩究竟告訴我們什麼道理?前兩句告訴我們,站在不同的角度看事物,能夠得出不同的結論。如果執著於一己之見,就像盲人摸象,往往只能認識到事物的一個片面。後兩句更深一層:縱然一直在變換角度,依然不能認識廬山的真實面目,因為一丘一壑,一峰一巒,都在廬山之中,得知一隅,卻很難窺其全貌。也就是說,即使並不侷限於一個角度,能夠換位思考,依然不能看透事物的本來面目。人應該跳出自己所處的立場,站在旁觀者的角度,與觀察對象保持一定距離,才能看清事情的原始本末,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黃庭堅讀此詩後慨嘆說:“此老於般若橫說豎說,了無剩語。非其筆端有口,安能吐此不傳之妙哉!”(參惠洪《冷齋夜話》卷七)佛家所謂“般若”,是指理解一切事物的大智慧,黃庭堅認為這首詩中就蘊含著這樣的大智慧。清人陳衍更明確地說:“此詩有新思想,似未經人道過。”(《宋詩精華錄》卷二)的確,前人雖已表述過類似的意思,比如漢代的《鹽鐵論》中說過“從旁議者與當局者異憂”,唐人白居易也有“覺悟因旁喻,迷執由當局”的詩句(《和夢遊春詩》),但是遠遠不如此詩所說的那樣精警。此詩的另一個優點是它不但說出了一個精警的哲理,而且把這個哲理表達得如此的清晰、準確、生動。蘇軾不但避開了邏輯的論證,而且省略了他要表述的哲理自身,前兩句是敘事:詩人身入廬山,四處攬勝,發現廬山的面貌竟是移步換景,千姿百態。後兩句彷彿是說理,但依然是就事論事,隻字不離遊覽廬山之事。也就是說,全詩每句每字都在敘述遊覽廬山的經過,表面上確是一首遊覽之詩,但精深的哲理卻不著形跡地表露無遺。借用前人的話說,可謂“一字不落理障”!正因如此,此詩所蘊含的哲理就是寄寓在詩歌意象中的深層意義,就是訴諸讀者體悟的言外之意,它不但真切靈動使讀者易於領會,而且意蘊豐富使讀者聯想無窮。此詩的寫作方式確是在西林寺中對客揮毫,表面上就是一首即興題壁之作,但事實上這是蘇軾經過長達一個月的全面考察之後對廬山的整體認識,其中蘊含的哲理更是他平生哲學思考的理論昇華,是詩人厚積薄發、水到渠成的一次靈感噴發,值得我們細細品味,深入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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