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屆“上海咖啡文化周”日前在徐匯濱江拉開帷幕,潛藏於上海城市中的咖啡基因再次浮現。咖啡館於19世紀中葉初登上海,20世紀初流行於滬上,成為林徽音筆下“身的遊息地,心的避難所”、張若谷與友人談論文學的氤氳之地、魯迅視之浮絝卻不免踏入的革命陣地。
在過去,咖啡館不僅是富有現代化浪漫想象的休閒場所、文人墨客創作的重要元素,更是具有文化與政治意味的公共領域。而如今,咖啡館逐漸從街角走向商場,衝破“文人客廳”的想象,在符號消費與打卡文化中回應現代性的詢喚,也呈現出更復雜的面向。在社會與歷史的變遷中,咖啡館成為一個觀察城市的獨特視角。
2023年5月20日,上海咖啡文化周,夜晚的活動現場(攝影:範劍磊)
咖啡館的興起與嬗變
在15世紀中葉以前,咖啡幾乎不為人所知,其苦澀的口感一度使它與大眾生活絕緣。在歐洲早期的遊記中,對於咖啡的描述最常見的是“苦澀和令人不悅的味道”。因此,心理學家羅伯特·鮑爾斯甚至斷言,“喝咖啡絕對是一種後天慢慢養成的愛好和品位。”事實上,這種品位的培養與英國的鑑賞家群體息息相關,是他們將咖啡引入大眾的視野中。
鑑賞家群體是一群“學識淵博但遠離迂腐和學究氣”的精英。他們伴隨著英國人文主義運動的興起而出現,喜愛從世界各地收集新奇與獨特的珍品,並發展出有關的知識體系,引領著早期英國文化的發展方向。“咖啡”正是吸引他們好奇的新鮮事物之一。
1650年,英國首家咖啡館於牛津天使城開設,牛津大學所具有的東方主義研究和充滿活力的文化氛圍,為咖啡文化引入英國提供了極其肥沃的土壤。1652年,倫敦的第一家咖啡館開張營業,全英國的鑑賞家們開始熱切地研究起這種新飲料,他們不斷髮掘咖啡潛在的醫學價值以及商業價值。
這一時期,英國的咖啡館深受“鑑賞家文化”的影響,具有學術氛圍濃郁卻不迂腐古板的氣質,許多志同道合的學者們聚集於此,消閒、讀書、辯論。由於咖啡館相對低廉的價格,它一度被坊間稱作“便士大學”。1675年,托馬斯·喬丹在讚頌倫敦市長的一首韻律詩中寫道:
不可忽視的是,公眾獨特的消費意識進一步催生了咖啡館的興盛。彼時的咖啡迎合了人們對身體健康、清醒生活態度的追求,被想象為“酒”的對立物,成為“一種使人清醒且快樂的社交飲品”,而咖啡館也以其明顯的氣韻超然於食肆與酒館。於是,在上流社會的獵奇文化、海外貿易擴張、都市公民社會等因素的碰撞下,咖啡館逐漸興起,成為英國城市景觀的一部分,也在貴族文化和平民文化之間搭建起潛在的橋樑,在這裡,名流與普通百姓濟濟一堂,盡情享受著充滿異域風情的飲品,分享趣聞軼事。
18世紀的咖啡館(圖源:北風圖片檔案館/阿拉米圖片社)
咖啡館開始被一眾學者視作進行公共討論的“公共領域”,頗具政治意味。然而,加拿大英國近代早期歷史研究中心主席布萊恩·考恩質疑道,在這類把“咖啡館等同於‘公共領域’的輝格史學與進步的書寫範式中,近代英國社會所表現出的猶疑不決被忽視了”。
在咖啡館顯露出民主化的色彩後,統治者對政治生活分裂的恐懼從未消散,對咖啡館的管制層出不窮。但無論是發佈“禁止在咖啡館兜售不實之詞”的禁令,還是“嚴懲咖啡館中的煽動叛國行為”的高壓舉措,咖啡館都存活了下來。
在社會文化方面,咖啡館有人愛也遭人恨。文人們認為咖啡館裡的交談“毫無紀律可言,不可與大學相提並論”,而平民覺得咖啡館“太文雅,以致不適合那些低俗放浪的玩笑”。
在與市民社會互動的過程中,咖啡館不斷調整姿態,兩類截然不同的形態湧現出來:一類是豪華氣派的大型咖啡館,位於城市最富庶的地段;另一類則更為樸素和尋常,位於居民區內,為當地人提供茶點、報紙等服務。同時,咖啡館也嘗試與不同的行業和形態相結合,新聞館、拍賣行、客棧、理髮店、妓院這些機構都曾以巧妙的方式與咖啡館融合共存。
《咖啡社交生活史:英國咖啡館的興起》
[美]布萊恩·考恩 著 張妤玟 譯
北京廣播學院出版社 2021-10
在把咖啡館視作“公共領域”的論述中,最值得懷疑的是“咖啡館提供了一個平等交流空間”這類論述。布萊恩·考恩認為,“在咖啡館的發展歷程中,可達性與排他性之間的巨大張力始終貫穿其中。”也就是說,咖啡館雖未以正式的方式將特定人群排斥在外,但實際上,它並不完全向所有人開放。
女性就曾是被拒之門外的群體之一。咖啡館在出現的第一個世紀裡被認為是男性的專屬領地,“女性咖啡館”僅作為特例存在。這一排他性也反噬了男性群體,“作為處於男性公共生活前沿的單一性別環境,咖啡館引發了大量關於男性規範的焦慮。”因此,在咖啡館內,那些缺乏男性氣質的男人極易遭受攻擊。
20世紀初,咖啡館(Coffeehouse)被重新命名為咖啡館(Cafe),成為“現代主義”新文化運動的關鍵場所,不斷煥發新的生機。
上海與咖啡館的持續互動
20世紀初期,大量外僑來滬發展,上海的咖啡館開始興盛。上海海關貿易冊顯示,僅1931年,上海進口咖啡的數量就高達499,374斤。與“鑑賞家群體”對英國咖啡館的重要意義相似,上海知識分子在引領“咖啡文化”的風潮中也扮演了重要角色——他們不僅頻繁往來於咖啡館,還基於自身經驗重新定義與闡釋著它們。
外國僑民喝咖啡(圖源:《上海珍檔-新民晚報》,2004年9月24日)
咖啡館在這一時期也成為了文藝界人士創作的素材或主題,如徐訏的《吉卜賽的誘惑》、溫梓川的《咖啡店的侍女》、張若谷的《咖啡座談》、田漢的《咖啡館的一夜》等。在持續不斷的想象和闡釋中,咖啡館被凝聚為一個理想的“文化符號”。《申報》副刊《藝術界》專門開辦了“咖啡座”欄目,象徵著知識分子自由辯論、討論的空間。咖啡館也是一些秘密革命活動的開展場所——1929年10月,左聯第一次籌備會在公咖咖啡館召開;潘漢年等中共特科人員獲取情報的地點選在DD’S咖啡館。
對於上海而言,咖啡館也是一種現代性的象徵。在美國哈佛大學中國文學教授、上海文化研究學者李歐梵的《上海摩登》中,“咖啡館是一個男男女女體驗現代生活方式的必要空間”,它裝點著上海的摩登形象,並在城市與人的聯結中煥發新的生機。
上海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的江文君觀察到,“隨著咖啡館文化的發展,咖啡館的消費主義本質越來越濃烈。”為了招攬客人,咖啡館開始設置各類新鮮玩意,如按摩電椅、抽獎機、滅火機、舞池等等。甚至,網吧在最初進入中國時也是以“網絡咖啡館”(cybercafé)為名的,以彰顯其“公開、交流、分享、連結,人與人之間的互動關係”的特質。
《2023中國城市咖啡發展報告》顯示,“2022年中國咖啡產業規模2007億元,”而上海以8530家咖啡館成為全球咖啡館數量最多的城市,平均每平方公里就擁有1.35家咖啡館。在上海,咖啡館不再是需要穿街過巷尋找的地標,而豐富到如同飲料“便利店”般的存在。
隨著逼蹙空間的“外賣咖啡店”和即買即走的“快取店”大量湧現,咖啡館逐漸破除了“第三空間”的單一想象。咖啡也不再是公眾無福消費的“奢侈品”,而成為各年齡段人士的“提神藥”或“休閒水”,以低廉的價格、充足的容量向消費需求靠攏。咖啡館也開始迴歸其商品意義,咖啡本身變得更重要,場所退居其次。
這與互聯網所催生的“移動”與“在線”等城市生活形態相呼應,也與人們對於“清醒提神”的需要息息相關。“我的血液裡流的都是冰美式”、“早八人的續命水”已經成為打工人常掛在嘴邊的說辭,但這些略帶誇張的措辭,卻與上述咖啡發展報告的觀察如出一轍:“外賣咖啡成為上海市民日常標配,在一天中的8點至14點,上海咖啡外賣訂單日時段佔比超過60%。”
在“全民冰美式”的玩笑中,咖啡館不僅展現了它是如何從“第三空間”的想象中走進日常生活的,也在這種消費文化的表達中流露出了對於超快節奏、睡眠缺乏的生活的無奈。咖啡館在歷史中不斷流變,但又始終與它所處的時代緊密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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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布萊恩·考恩著,張妤玟譯,《咖啡社交生活史:英國咖啡館的興起》,中國傳媒大學出版社,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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