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歲前,我遭遇了“中年危機”

30歲前,我遭遇了“中年危機”
生活從來不是一樁易事。從出生開始,我們就在與不同的困難相遇,青春期要應對轉變帶來的不適,好不容易成為“成熟的大人”,也可能會經歷中年危機。
 
在這諸多的困頓與掙扎背後,常常是人們難以接納的另一半自己。我們按照社會規劃好的路線前進,把自己塑造成被期待的樣子,嚴格戴上人格面具,卻感知不到快樂,甚至陷入意義危機,“因為面具之下一無所有”。
 
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教授王芳將通過榮格的理論為我們講述,如何才能接納完整的自己。如榮格所說,“一個人並不能通過想象光明而領悟到自己是誰,要想獲悉這一點只能通過意識到黑暗的存在,所謂由暗方知明。”
 

講述 | 王芳,北京師範大學心理學教授

來源 | 看理想節目《人格心理學40講》

 
01.
人格面具、心理疾病與中年危機
 
1886年,弗洛伊德的《夢的解析》還要再等十幾年才會面世,蘇格蘭人羅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做了一個後來廣為人知的夢:一個男人因犯罪被追捕,他吞下一種粉末之後性情大變,再沒人能認出他。善良、勤奮的科學家傑基爾博士變成了殘暴無情的海德先生,隨著夢境故事的展開,他的邪惡一發不可收拾。
 
史蒂文森將這個夢發展成了著名的小說《化身博士》(Jekyll & Hyde)。這個故事還滋生出諸多變體,比如《變身怪醫》,以及一發怒就會從班納博士變成綠色肌肉男浩克的《綠巨人》。在《指環王》裡弗羅多數度被魔戒蠱惑心神,《哈利·波特》裡哈利也曾經被陰暗的念頭所幹擾。
 
這類故事裡一個人身上同時存在一白一黑、一明一暗、一正一邪兩種力量,並在有一天被邪惡完全接管的情節已然成為了一個“母題”,成了流行文化的一部分,以至於當聽到有人說“那一刻我好像變了一個人”、“那一瞬間就像被魔鬼附了身”、“突然一下心魔來襲”時,我們都可能會想到這個故事。
 
按照榮格理論的觀點,當一個故事觸動到了人性的某個方面,令人們覺得是真實的,它就具有原型的特質,即表達出了人們心中的普遍存在。

我們每個人都同時是傑基爾博士和海德先生,一個每天都要戴的光明面具以及一個習慣保持沉默的陰暗自我。那些貪婪、憤怒、嫉妒、謊言,隱匿在面具之下,被適應良好的自我所掩蓋。這裡涉及到榮格所說的兩個重要的原型,一個叫“人格面具”(persona),另一個叫“暗影”(shadow)。
 
先來看人格面具。每個人都需要在社會上扮演特定的角色,這時所處的環境會對心靈的外在表現有所約束。榮格就用“人格面具”一詞來描述,人們用來應付社會規範和文化要求,表現出來的公開人格。人格面具毫無疑問能夠幫助人們適應社會,讓我們獲得一個良好的公眾形象和社會認可。也是因為人格面具的存在,別人也才能識別和認識我們。

《希望溝壑》
 
但是,人格面具對他人來說是具有一定欺騙性的,別人眼裡的你是你,但並不是全部的你,那只是心靈的一小部分,如果我們自己也信了,把人格面具當成了人格的全部,就不只是欺人,也在欺騙自己。

你會看到,人人都戴著面具,但有些人還能叫自己的名字,而有的人已經改名。這種對於外部世界的過度關注也就意味著巨大讓步,犧牲的是心靈當中真正的自我。在榮格看來,對於人格面具的過分認同、熱衷甚至沉湎,就是諸多心理疾病的來源。

很多病人就是這種過度膨脹的人格面具的受害者。他們很可能已經功成名就,卻覺得自己的生活異常空虛、寂寞和無意義,在治療過程中他們才逐漸意識到,自己的情感和興趣完全是虛偽的,他們不過是對完全不感興趣的東西做出一副感興趣的樣子而已,而他們往往人到中年。
 
是的,人們常說的“中年危機”(midlife crisis),是榮格提出來的。中年危機絕不是人到中年“上有老下有小”的現實危機,而是“繁華過後成一夢”的意義危機。

前半生追名逐利,後半生找尋自己,好像是很多人一輩子的固定模式。年輕的時候總是在很多外部指標的指引下打拼奮鬥,當有一天外在目標基本達到,卻感覺空虛失落,因為面具之下一無所有,這是很多現代人正在經歷的精神悲劇。

此時必須摘下面具,迴歸到內在精神的追求上來。想起雨果所說,“被別人揭下面具是一種失敗,而自己揭下面具卻是一種勝利”。
02.
人格面具之下的暗影
 
不過,榮格並不是說人格面具不重要,還是那個平衡的道理,他認為,一個心理健康的人,應該在社會的要求與真正的自己兩者間取得平衡。
 
照這麼看,《化身博士》裡的傑基爾博士就是膨脹的人格面具的受害者,歌德筆下的浮士德也是。他厭倦了高尚的學術生活,將靈魂出賣給了魔鬼。以榮格的眼光來看,很顯然他遭遇了中年危機。他對知識的偏執追求導致了人格的片面發展和過度理性,太多的自我潛能被封鎖在了潛意識中,無法激活。
 
在這種情況下,如果二人能夠進行耐心的自我分析,去關注、接觸那些被人格面具掩蓋的真實自我,或許能夠自我救贖,然而這些都並沒有發生,最後,他們被強大的黑暗吞沒了。
 
黑暗,也是一種原型,榮格把它叫做“暗影”。面具之下,暗影湧動。這兩個原型彼此對立,如果說人格面具代表了呈現於人前並受到社會讚許的理想人格,那麼暗影就是人格中黑暗的、不被接受的一面,是因為不符合理想自我而在人格發展過程中被拒絕的一切,是人們不願承認的“被否定的自我”(disowned self)。
 
《希望溝壑》
 
每個人都有暗影,就像有光照射萬物必留下陰影,有光就有影,它與光明二元對立、相互鬥爭,又相依共存。然而文明的教化不接受暗影。

詩人羅伯特·布萊(Robert Bly, 1988)在他的書裡這樣描述這一過程:
 
我們自宇宙盡頭身披祥雲而來,降生在這世界上,帶著我們保存完好的哺乳動物本能,比如十五萬年叢林生活保留下來的自發性和五千年部落生活保留下來的憤怒,就是這麼個無限光輝的自己,我們打算作為禮物送給我們的父母,然而他們不要。他們想要的是一個漂亮的女孩或一個乖巧的男孩。這倒不是說父母們心腸歹毒,而是他們對我們另有所圖。
 
布萊還提到,每個小朋友原本都是一顆飽滿的“能量球”,裡面裝著旺盛的生命能量。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父母不喜歡這顆球的某些部分,比如,“你就不能安靜一點嗎”,或者,“不可以不喜歡你弟弟”,再或者“男(女)孩子就要有男(女)孩子的樣”。於是,孩子們身後慢慢拖起一個看不見的口袋,為了維持父母對自己的愛,把他們不喜歡的部分放進了口袋裡。
 
等到上學的時候,那個口袋已經相當大了,接著又聽到老師說,“好孩子不會因為這種小事而生氣”,於是又把憤怒或別的什麼東西放進了袋子裡……再後來,是同伴,再後來,我們開始自己做這件事,所有讓我們覺得拖後腿的東西都被扔進了口袋裡。
 
一個完美的人格面具打造完成了:禮貌、乖巧、人見人愛,然而,那顆曾經飽滿的能量球已然乾癟,只剩下了薄薄一片。而那個拖在身後的長口袋,那些被分離出來的東西,那個暗影,越來越大,人們不得不負重前行,直到有一天再也無法承受,被這些力量所吞噬,就好像海德之於傑基爾,浩克之於班納。

這讓我想起一個有趣的“母題”——英雄屠龍。正義打敗邪惡,光明戰勝黑暗,然而在此過程中,陰影慢慢滲入光亮,正邪逐漸難解難分,最終,英雄屠龍,反成惡龍。
 
英雄屠的是龍嗎?不,是ta自己內心的暗影,ta將這部分不被接受的自己視為決絕的、對立的、必須要被消滅的東西,最後卻被暗影用最極端的方式逼迫著看到了真正的自己。這不就是電影《七宗罪》裡,凱文·斯派西飾演的殺手在最後一幕對布拉德·皮特演的警察大衛所做的事情嗎?這部電影以榮格心理學的視角來看,就是在教人們認識和接受自己的暗影,如果你拒絕這麼做,那麼暗影就會以殘忍的方式現身,毀滅一切。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在這一點上,榮格與弗洛伊德的觀點有所不同:弗洛伊德主張把非理性的力量意識化、理性化,但榮格主張,非理性也有非理性的力量,人們應該意識到自己的暗影,但卻沒必要去克服它,因為暗影本身就是原始的生命力和創造力的源泉。
 
亞當和夏娃正是因為偷吃禁果這樣的“墮落”行為而獲得了屬於人的鮮活的生命力。也就是說,既不是要死命壓抑也不是與其同流合汙,而是不逃避二者內在衝突帶來的壓力,在人格的黑白兩面之間建立起聯繫,並對它善加利用。如果一味把它們棄置在口袋裡,口袋越大,自身的能量就越少,人們因此而變得遲鈍、扁平、無趣、死氣沉沉。 
 
換言之,人都有A面B面,這相對立的B面並不都是邪惡的,它更多呈現了人的多維性和複雜性。因此需要做的是認識它和接納它,榮格說:“一個人並不能通過想象光明而領悟到自己是誰,要想獲悉這一點只能通過意識到黑暗的存在,所謂由暗方知明。然而,後一種方法顯然令人不快,因此不受歡迎。”這還是榮格強調的平衡的觀點,那些不瞭解暗影的人才會受其控制,一如盲目迷信光明的人,最容易被黑暗吞沒。
 
個體有個體的口袋,群體也有“集體口袋”:男人們的口袋裡裝著女性化,虔誠的教徒的口袋裡裝著憤怒、自私和瘋狂的性幻想,篤信某種價值信念或意識形態的人們的口袋裡,裝著其他的價值信念和意識形態。他們還把這些被拒斥的能量投射到他人和外群體身上,通過譴責他者的邪惡來回避自身的陰暗,從而引發歧視與戰爭。在榮格看來,這就是集體暗影的投射,我們總是相信自己是無可指摘的正義一方,而對方必須受到懲罰,事實上不過是自以為是和自我欺騙。

03.
自性與自性的實現
 
正如光只能去暗處找尋,榮格認為,誠實是抵禦邪惡的最好方法,不再對自己撒謊是對我們的最大保護。古希臘德爾菲神廟上除了那句最有名的銘言“認識你自己”,還有一句是“適可而止”(Nothing in excess)。愛爾蘭古典學者埃裡克·羅伯遜·多茲(Eric Robertson Dodds)對此解讀說,唯有知曉何為過度的人才能遵守此銘言。
 
也就是說,只有那些真切瞭解自己的情慾、貪婪、狂怒以及一切逾矩慾望的人,也就是認識並接納了自身不恰當、過度和極端可能性的人,才願意接受約束、規範言行。這和榮格的觀點不謀而合。
 
對於暗影的真正洞察,將喚起榮格所說的“自性”(Self)。自性,是集體潛意識的核心,也是整個人格的中心。所以榮格理論里人格有兩個中心,一個是自我(ego),它是人格中有意識的部分的中心,但因為ego無法觸達到潛意識的層面,所以它只是一個有限的我;而自性是更完整的人格的中心,包含意識、潛意識在內。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對於這個概念,必須要提到禪宗對於榮格的影響,禪修者要把握“真我”,首先要參悟“無我”,於是要想理解整個心靈,就必須整合意識與潛意識。自性的作用就是協調人格的各個組成部分,使它們達到整合與統一。
 
如果問普通人,人生的意義是什麼,很可能會回答說,是實現自我(ego),而如果問榮格,他一定不以為然,ego的實現充其量只是適應社會,這是一個過於低水平的追求。人生的意義在於自性實現(realization of Self),他把這個過程叫做“自性化”(individuation)的過程,自性化的目標是精神整合(psychosynthesis),而絕不僅僅是適應社會。
 
如何整合?只有在從對外部價值的追求返回到對內在價值的追求時才能實現,即探索與體驗心靈中潛意識的部分。例如,一個男人開始理解他的“阿尼瑪”如何使他以挑剔的方式對待他的女朋友,一個基督徒開始理解自己的暗影如何使她變得情緒化和衝動,也就是,將潛意識的內容帶入意識,這些曾經未知的東西將讓我們變得完整。 
 
是不是很諷刺?在我們的生命裡,我們先花費大量時間無數次地抉擇要把自己的哪一部分放進口袋裡,然後再用餘下的時間想辦法把它們一點點地從口袋裡拿出來。
 
或許就是這樣,前半生實現自我(ego),後半生實現自性(Self)。還記得榮格自己的經歷嗎,他和弗洛伊德決裂後陷入了巨大的心理危機。回頭來看,他坦陳,那也是一次標準的“中年危機”。

當時的他已經擁有了想要的一切:功成名就、婚姻美滿、兒女繞膝、眾人敬仰,然而在經歷了人生的轉折點之後,他突然發現,前半生獲得的這些以自我為中心的物質與成功,再也掩蓋不了他與自己的內在靈魂不知何故失去了聯繫的事實。
 
而榮格並沒有像傑基爾與浮士德一樣被打敗,他曾說“我寧願完整,而不是完美”。他選擇了堅定地面對與探索麵具之下的“精神深處”——他的潛意識、他的情結、他心中的“魔鬼”、他人格中那些長期被忽視、否認和欠發達的方面。這麼看來,《紅書》可以說是榮格為挽救他自己的靈魂而進行的複雜、曲折、漫長的個人探索記錄,最終,發掘出了一個更強大、智慧、完整的自己,也就是,自性的實現。
 
“自性實現”是種什麼感覺?我理解,是一個人向內獲得心靈的完整與統一,向外聚世界於己身、天人合一的感覺。這種狀態榮格借用了一種古老神秘的藝術形式來予以表達,即曼荼羅(mandala,梵語:मण्डल)。曼荼羅的字面意思是“圓”,在佛教、道教、印度教等東方宗教中,它常被用作代表神靈的地圖,又或者表徵著精神之旅。
 
榮格發現,曼荼羅不但廣泛存在於各種文化和宗教表徵中,還經常出現在夢境和幻象中,同時也可以通過繪畫自發地創造出來。他認為,曼荼羅的形象可以代表完整、統一的自性原型,代表著個體獲得了自性實現後心靈的綜合和統整。在榮格一派的精神分析治療中,創作曼荼羅是一個常用的手段,通過繪畫這種藝術形式可以呈現出個體當下的心靈圖景,用以觀察精神的變化與自性化的進程。
 
《世界上最糟糕的人》
 
在更全面地瞭解了榮格理論的精髓之後再回頭看,或許更加能夠理解,把自己固守於某個類型之中的弊端,在榮格看來,吸納“不是你”的那一切,才能做到真正完整的你。
 
榮格理論之於我持久深邃的吸引力來自於他對人類精神的高度尊重,這種尊重在於將人類精神看作完全獨立自主的存在,而不是適應社會的工具或者其他任何東西的附庸。當然,對於這一點的強調也為他的學說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對於靈性等不可知事物的研究也令他同樣陷入理論不可證偽、科學性存疑的爭議。

但對於熙熙攘攘、忙忙碌碌卻腦袋空空、六神無主的現代人來說,榮格的分析心理學就像是一束從極幽深處打過來的光,它帶著遠古歷史的迴響,浸潤了數百萬年的智慧,引領著我們向內觀照、擁抱暗影、整合心靈,由此,悠遠豐饒的人性,方大白於天下。
 
榮格曾說,“人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在純粹的自在之黑暗中,點燃光明之燭”。

*本文摘選自看理想App節目《致獨特的你:人格心理學40講》,內容有刪減和調整,小標題由編輯添加。完整觀點和講述請移步至相關節目收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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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頻編輯:夏夏、小蒲

微信內容編輯:汁兒

監製:貓爺

頭圖:《我的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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