郎景和院士以一首《滿江紅》的詞,為李乃適教授新書作序
“從醫二十餘載,遍嘗醫事之甜酸苦辣。病歷寥寥數紙,寫盡醫療信息以供診治。然患者為社會人,醫者亦為社會人,以醫者之眼觀患者,不惟有帶病之軀,亦必有芸芸眾生之悲歡離合。浸淫既久,積胸中之塊壘,發之於詞,以洩其懷,補病歷之不能言也……”
這一段話,是我為2021年中國醫學人文詩詞大會的發言所寫,也是我的心聲。幼時讀書,曾經有一個故事讓我記憶猶新:古代一名醫診治一位患者後,他的弟子問,以往先生對這類患者用藥,都是要用人參的呀,為何到這位患者這裡就變成了黃芪呢?回答是,觀察這位患者的情況,家境一定很差了,用黃芪雖然療效比人參差一些,但對於家庭的負擔要小得多,病還是會痊癒的。因此,要全面考慮患者的情況呀。
及至學到臨床課程並進入見習階段以後,在不斷與患者接觸中,我越來越深刻地認識到每一位患者都是“社會人”,除了生物學方面的個體化差異,各種社會因素也造成了很多差異。因此,要想讓患者的療效達到最大化,僅僅從醫學的自然科學屬性去考察是不夠的。
這種思想在我進入住院醫師階段之後逐漸得以進入常規醫療實踐,尤其是內科輪轉結束回到內分泌科之後。隨著對疾病相關內容的問診越來越熟練,我逐漸在與患者的交流中傾向於讓患者更多地自由發揮。由此,我對患者疾病以外的瞭解就相對豐富。然而,這些內容是無法寫入言簡意賅的病歷的。終於,在一次疑難病例查房之前,我填了一首詞一吐胸臆,在查房彙報展示以後頗為矚目,此後一發不可收拾。
這首詞題為《臨江仙·造化弄人巾幗貌》——
憶昔娉婷初嫁日,冰肌玉骨纖腰。
一顰一笑俱妖嬈。
濃妝飛燕媚,淡抹素娥嬌。
造化弄人巾幗貌,無端遍體多毛。
虯髯虎背似粗豪。
沉痾何日去,診治看今朝!
從現在的認識來看,這也許可以算作一種特殊體裁的平行病歷吧。
這首《臨江仙》,寫的是一位罹患雄激素分泌性卵巢腫瘤而導致女性男性化的患者。當時我還是住院醫師,也就是最“初級”的醫生,但是跟患者交流的機會反而特別多。當時,這位特殊的患者進入病房之後,男性化的體態立即成為我詢問病史時緊扣的核心問題。她原本是一個體態非常正常的女性,但自從這一怪病出現以後就開始出現明顯的雄性化徵象,包括鬍鬚生長,髮際後移,臉上的油脂分泌逐漸增多,肌肉逐漸發達,虎背熊腰。體態的改變讓她的社交越來越少。
因為擔心被歧視,她很長時間都沒有選擇去看病。隨著病情發展,男性化表現越來越明顯,她才下決心來到北京協和醫院。住院後,我給她安排了全面檢查。結果出來後,雖然在影像學檢查上還沒有找到任何線索,但參考數量極為有限的文獻,綜合分析,我心裡已經比較有譜,這一切背後的原因應該是一個分泌雄激素的腫瘤。
那麼,這個腫瘤的位置到底會在哪呢?理論上來說,不是在腎上腺,就是在卵巢上。但我當時並未特別注意患者的心理狀態。
後來的一天晚上,我正在值班時,這位患者突然敲門進來,想找我聊聊天。這一次,我們一聊就聊了2個小時。她告訴我,她年輕的時候很漂亮,且因為漂亮,事業、家庭也都順風順水,但是現在一切都變了。得病之後,家庭和社會帶給她巨大的壓力,她也在工作中受到歧視,覺得自己難以生活下去,北京協和醫院幾乎就是她最後的希望。我受到了觸動,安慰她說,這個病我們一定有辦法,一定會想辦法,而且我認為這個病是能夠治療的。
結束談話,我又冷靜地想到,既然已經給了患者希望,我如何在沒有影像學證據的前提下,說服婦產科醫生把這個手術給做了呢?這一點是讓我覺得比較為難的地方。
常規來說,我們內分泌科的疑難病患者都要經歷全科大查房。針對這位患者,我們請了泌尿外科的醫生,也請來了搞婦科內分泌的鬱琦大夫。鬱琦大夫是我的師兄,請他來一起查房的目的就是希望他能夠將患者轉去婦科內分泌病房進行手術。但我們其實並沒有把握他是否願意承接這個手術。畢竟,沒有影像學證據,如果做了手術而患者病情沒有好轉的話,對於手術者來說是頗為尷尬的。
在大查房之前,我剛好完成了這首詞,於是在大查房的時候將它展示給了所有的專家,包括鬱琦大夫。這在我們科也是第一次,大家都非常驚訝,查房的氣氛也很熱烈。不知道鬱琦大夫是不是受到感染,他非常痛快地說:“這位患者我們轉過去手術。”
手術很順利,患者的腫瘤不到0.5釐米,手術做完後的第二天,她的雄激素就已經迅速降到非常低的水平了,頑疾被祛除了。
現在回頭看,那時候的我因為年少氣盛,寫出了詞中下闋的最後一句:沉痾何日去,診治看今朝!換到現在,我是無論如何都不敢如此的。這位患者非常幸運,我們的策略非常成功,婦產科大夫也非常“給力”。正是在多方面共同努力的情況下,我們才解決了這位疑難病患者的問題。但是,醫學始終是有侷限的,我們無法每次都能這麼圓滿地解決問題,這很可能是醫生不得不面對的客觀現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