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似不起眼的“柘皋之戰”,如何奠定南宋百年國運?

看似不起眼的“柘皋之戰”,如何奠定南宋百年國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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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建立初期,為了立國,曾與北方的金及其扶植的偽齊激戰無數,其中如郾城大捷、朱仙鎮之戰等在民間廣為流傳,甚至被小說傳奇大肆渲染(如朱仙鎮“岳家軍八百破十萬”等),岳飛和韓世忠等名將及其統領的軍隊,也廣為後人熟知。

在宋金之間爆發的大大小小戰役中,有一場戰役卻因其參與者與戰場的“知名度”較低,而鮮受世人關注。此次戰役中的南宋一方,並不是“岳家軍”或“韓家軍”,而是一支來自太平州的南宋“二流偏師”。至於戰役的發生地“柘皋”,只是今安徽巢湖下轄的小鎮之一。然而,此戰的實際意義並不輸郾城等大戰,甚至可以說,一千多年前發生在這裡的宋金決戰可能奠定了南宋的百年國運。

得先從紹興八年(1138)末的宋金和議說起。

和談破產,金人再度南侵

這一年,南宋高宗皇帝趙構得到一個消息,靖康之變後被擄往北方的前北宋徽宗皇帝在兩年前已病故。在趙宋皇室的家族譜系中,趙構是徽宗皇帝的第九子,但是,趙構對於徽宗沒什麼感情,當金軍南侵圍困東京開封時,北宋皇帝為了討好兵臨城下的女真貴族,竟把還是康王的趙構送去金營作人質。趙構的“被犧牲”,並沒有換來金人的妥協。金軍前線統帥當時甚至覺得,趙構沒什麼價值,宋人缺乏誠意。因此,趙構等於受到了雙重羞辱。現在,他的父親徽宗死了,之前對徽宗“北狩”生活不聞不問的趙構,卻突然作出一個決定,那就是派人出使金朝,商議迎回徽宗的靈柩。

影視劇中的宋高宗趙構。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宋高宗這麼做,表面上是為了顯示自己的孝道,贏得一波道德上的讚譽,實際上則是以此為契機,派人赴金聯絡和談的事宜。

不過,趙構的“醉翁之意”很快就被岳飛等武將察覺,他們對此頗為不滿,但趙構依然堅持和談,甚至不惜付出數十萬的銀絹來穩住自己的半壁江山。

湖北武漢黃鶴樓公園岳飛雕像。攝影/健忘的行攝世界,來源/圖蟲創意

趙構的和談傾向,正中當時金統治者下懷。自從金滅北宋以後,金王室內部也經歷了一場權力大洗牌。金太宗死後,金太祖完顏阿骨打的嫡長孫即位,後稱金熙宗。金熙宗即位之初,就遭遇都元帥完顏宗翰的專權之擾。此時的女真人雖然建立起類似於中原的政體,但宗室貴族依仗其軍權,仍對皇帝形成強大的制衡。金熙宗當時只有二十歲,資歷淺薄,為了壓制權臣,只能採取挑撥離間的辦法。不久,金中樞又出現了以完顏宗磐、完顏昌(撻懶)為首的政治集團,他們在皇帝的支持下清洗了完顏宗翰的黨羽,逼死完顏宗翰,順勢接掌了金的軍政大權。高宗趙構派專使和談,正發生在這一時期。

影視劇中的金熙宗。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對於趙構的“請求”,手握軍權的完顏昌十分關注。在過去數年的交鋒中,金高層已經意識到徹底攻滅南宋的目標缺乏可行性,而前朝皇帝扶植的傀儡政權偽齊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遑論取代南宋在漢地的政治合法性。

因此,完顏昌等人在尚未充分徵求金熙宗的意見下,就同意了趙構的求和,不再支持偽齊,同時還答應要把之前佔領的河南與陝西地區歸還南宋。作為交換條件,趙構需要向金稱臣,“世世代代,謹守臣節”,理論上還需要趙構親自出面跪拜接受封賜。另外,南宋方面還需每年供應銀絹各五十萬兩(匹)

完顏昌的“大度表態”,讓宋高宗趙構“受寵若驚”,為了防止自己“求來的和平”被破壞,趙構甚至在紹興九年(1139)初發出詔令,警告文臣武將對於和議“不得輒加抵斥”。

趙構還是太天真了,他誤以為完顏昌能夠長期當權,南宋的外部威脅從此減輕,自己可以抓緊機會逼迫武將交出軍權,重新迴歸“重文抑武”的祖宗家法。然而,金皇室又生變故,就在宋金雙方剛達成協議的第二年,金熙宗就將自己的伯父——完顏宗弼,也就是金兀朮從前線召回,進拜其為都元帥,取代完顏昌在軍界的地位。

除此之外,金熙宗又將原先被打倒的完顏宗翰餘黨之一完顏希尹官復原職,讓他配合金兀朮,從軍隊和文官政府同時向完顏昌集團發起進攻。等到人事安排妥當,金熙宗指使金兀朮就宋金和議的事情,向完顏昌發起問責,並質疑和議之外,為什麼要把河南與陝西歸還給南宋?金兀朮一口咬定完顏昌等人這麼做是收受了宋人賄賂,是內奸。

就這樣,完顏昌集團被瞬間摧毀,他在政界的盟友完顏宗磐等被處死,而他本人也在被外放燕京後不久遭處決。至此,金熙宗的皇權愈發穩固,金國政治的主導權也轉移到金兀朮手中。

有學者指出,金當時對於與宋進行和談並無分歧,主要分歧在於是否要交換陝西和河南地區。金兀朮早年跟隨金太祖滅遼和北宋,立場強硬,自然不願輕易交還到手的土地。因此,紹興十年(1140),金兀朮主持下的金軍兵分多路,向今天陝西、河南與安徽等處的宋軍發起猛攻。

金軍進攻路線圖。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金兀朮親統嫡系精銳,直撲東京開封,南宋任命的東京留守屈膝投降。金人看到有隙可乘,繼續南進,向淮河流域壓迫過去。

順昌大捷與劉錡的崛起

此時,被任命為東京副留守的宋將劉錡正率領一支兩萬人規模的部隊向開封挺進,當他得知金人毀約南下的消息,當即決定退入順昌(今安徽阜陽)就近阻擊。

劉錡率領的軍隊,主要由原先河北抗金義軍“八字軍”改編而成,既非宋高宗趙構的嫡系,也缺乏岳家軍那樣的實力,屬於南宋軍事集團中的“二流武裝”。這支軍隊被派往靠近金邊境的東京開封駐防,也暗含南宋朝廷想借金人之手將其消耗的意味。對於完顏宗翰的鐵騎,劉錡身邊一些將領萌生出退回江南的打算,不願接受自己作為“炮灰棄子”的命運。但是,劉錡認為,淮河防線對於江南的穩固十分重要,而且自己的部下大多拖家帶口,行動緩慢,容易被金人的騎兵追上。因此,他在順昌加固城防,要和金兀朮決一死戰。

當時的順昌並不大,而且城防簡陋,如果不是劉錡軍進駐,順昌可能早被金人吞噬。當金兀朮策馬查看地形時,忍不住輕蔑道:“順昌這座城,我用靴尖就可以將其踢倒。”

金兀朮很快就為他的輕敵付出了代價,他剛抵達順昌城外圍,就遇到劉錡騎兵的襲,頓挫金人銳氣。但到了正式開戰那天,劉錡又遲遲不出戰,讓金人誤以為劉錡懼怕自己,到了酷熱難耐的中午,身披重甲的金軍騎兵決定先下馬歇腳,讓人和馬都到城外的河中取水,他們這下上當了。
就在這時,劉錡指揮五千精兵魚貫出城,發起主動進攻。金人的騎兵倉皇應戰。在這次會戰中,劉錡的部下十分勇猛,他們手持長斧利刃,儘可能攻入金軍騎兵軍陣,或砍馬腿,或先用長槍挑去對方的甲冑,然後再揮刀猛砍。面對宋人的殊死搏鬥,金軍的騎兵陣腳大亂。混戰中,一些宋軍士兵殺紅了眼,甚至抱住金人騎手,一起摔到溝裡。經過這場混戰,金軍主力被迫後撤。對於金軍主帥兀朮來說,這次失利不僅是人員和馬匹的損失,也是精神上的打擊。據傳言,金兀朮在順昌之戰後清點己方重裝騎兵“鐵浮圖”和“柺子馬”的傷亡數據時,忍不住慨嘆道:“自海上起兵,皆以此勝,今已矣!”
劉錡在順昌城外野戰中的成功,也大大振奮了華中的岳家軍。順昌大捷後不久,岳飛就揮軍東進,收復河南失地。在郾城和穎昌的會戰中,岳家軍也像劉錡的“八字軍”一樣,以大批重裝步兵突入金人騎兵群內砍殺,給對方造成一定損失。不過,據史料記載,岳家軍在河南的連續作戰中也蒙受了一定損失,並非“以少勝多”所能涵蓋。但是,劉錡和岳飛的一守一攻盤活了全局,不但重挫金人南下的野心,也促使金兀朮重新考慮和談的必要性。

《岳家軍將佐圖》。來源/傅伯星 《岳飛正傳》

可金兀朮不死心,他覺得自己在順昌敗給劉錡軍這樣的“二流偏師”是奇恥大辱,於是在紹興十一年(1141)二月又從開封揮軍南下,攻破廬州,直逼淮南。南宋高層受到震動,也調動楊沂中等部馳援淮南前線。雙方在和州、含山、巢縣等地拉鋸不斷。此時,岳飛打算以攻為守,趁金兀朮被困於淮南戰場時,一舉將金人逐出河南戰場,實現對敵前後包抄。但宋高宗否決了他的提議,並堅持其應先救援淮南。高宗與岳飛的分歧,也為岳飛日後蒙難埋下伏筆。

此時,岳家軍剛經歷大戰洗禮,恢復元氣尚需時間,而且從豫南增援安徽還得走一段流程。因此,宋廷只能就近徵調。之前在順昌痛擊金兀朮主力的劉錡又被推上前臺。這一次,劉錡手中兵力稍顯充裕,並有了太平州這樣一個固定的大後方。眼看淮南戰事激烈,劉錡加快行軍,並在柘皋與金人展開主力決戰。

今天柘皋位置示意圖。底圖/天地圖,標註/國曆君

柘皋懷抱巢湖,淡水資源豐富,氣候溫暖溼潤,土地肥沃。據學者考證,巢湖與長江通過濡須水相連接,誰佔領巢湖附近,便可以此為基地訓練水軍,順水直插長江流域。金兀朮在十多年前南下追殺宋高宗一行人時,曾走過這條路線。因此,柘皋會戰必須打贏,唯有如此才能保住淮南,進而穩固南宋在東南的半壁江山。

柘皋,這個不起眼的安徽小鎮,就這樣成為宋金雙方爭奪的焦點。

劉錡沒有退路,只能迎難而上。

柘皋大捷:勝利抑或悲劇

會戰前夕,金兀朮派兵搶先佔領了柘皋,並毀掉河上的橋樑。這樣,宋軍要驅逐金軍的營盤,就必須自己重新搭橋,在宋人渡河的過程中,金人便可“半渡而擊之”。
劉錡命手下將官韓直組織了五百人敢死隊揹負柴薪和木串搭設浮橋,掩護全軍渡河。就在這時,宋將楊沂中和王德統領的增援部隊也及時趕到,對金人側翼形成威脅,使其不敢輕易阻斷劉錡軍隊渡河。緊接著,劉錡和楊沂中等人又主動發起對金人的全面進攻。

柘皋之戰示意圖

在這次攻勢中,王德命手下持長斧攻入金軍陣營,砍殺敵人的騎兵,這和順昌大捷中宋軍的作戰形式並無太大差別。但劉錡則不同,面對柘皋的平原地形,他深知不可輕易沿用步兵衝鋒的方法,而是復活了“戰車”的作戰模式。據史料記載,這種戰車“用牛拉,車上置槍兩支……車之前後,各置槍盾,士卒後行,各持弓弩,賊至則擊鼓為號以射之”。

劉錡的戰車陣就像可移動的地面工事,宋軍的弓弩手、長槍兵等兵種形成了最優配合,將戰鬥力發揮到極致。

面對宋人的戰術變通,金兀朮顯得有些吃力,眼看己方騎兵又要陷入被動,他只得下令撤退。結果,此戰宋軍不但大敗金軍,還趁勢收復了廬州,鞏固了淮河流域的防線。劉錡從此威名遠揚,金營內部甚至曾下令:“有敢言劉錡姓名者,罪不赦。”

有學者指出,柘皋之戰宋軍以劉錡和楊沂中這樣的二流武裝擊敗金兀朮統領的主力部隊,反映出南宋立國已成定局。而金兀朮本人也意識到南宋軍隊今非昔比,沒有軟柿子可捏,只得迴歸和談道路,達成了“紹興和議”。

紹興和議,又稱天眷和議。來源/紀錄片《中國通史》截圖
柘皋之戰後,宋金長達二十年的時間未爆發大規模戰爭,這也給南宋整飭內政、強化對長江以南地區統治贏得了喘息時間。從後來者眼光看,劉錡指揮的這場大捷可以說奠定了南宋的百年國運。

不過,劉錡在柘皋之戰中以牛來代替馬匹拉運戰車,也暴露出宋人缺乏優質馬匹、無法組建大規模騎兵軍團的短板,這也決定了其難以在短時間內收復北方失地。所以柘皋之戰金人毫無所得,宋人也難以藉此徹底改變雙方的持續拉鋸之勢。

諷刺的是,金兀朮從柘皋之戰中認清了自己的實力並沒有那麼強,而宋高宗也發現南宋的實力並沒有那麼弱,自己的江山社稷即使沒有岳飛等人也能支撐起來。於是,高宗決定利用好這個難得的“契機”,繼續“抓軍權”。

宋高宗坐像。來源/臺北故宮博物院
就在柘皋大捷同年,高宗趙構突然召集岳飛、韓世忠與張俊三位宣撫使到臨安的“行在所”(臨時首都)開會,表面慶賀柘皋之戰的勝利,“論功行賞”,實則將三人軍權剝離,改委任以“樞密使和樞密副使”的虛職,這是當時人所未能預料到的。至於柘皋大捷的首席功臣劉錡,也未能因此保住軍中的地位,而是被調離前線。

二十年後,金海陵王完顏亮為緩解內部矛盾再度興兵南侵,垂垂老矣的宋高宗才又想起這位同樣被病痛折磨的功臣宿將,命劉錡以江淮浙西制置使身份,節制諸路軍馬,再赴淮南組織防禦。可這一次,劉錡未能創造軍事奇蹟,而是在聽聞手下將領王權潰逃的敗報後嘔血數升,永遠留在他戰鬥過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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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博泉:《略論金兀朮》,《學習與探索》,1983年第5期。

END
作者 | 李文暢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張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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