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雷的低語:一場爆炸,一匹白馬

古雷的低語:一場爆炸,一匹白馬
古雷位於福建漳州,在福建省的南部海岸。2008年, PX項目(對二甲苯化工項目)因為廈門人的抗議,後來落到了古雷半島。項目確定後,3萬多的古雷人整體搬遷離開半島,住進了十幾公里外的新港城。今年春天,我去古雷半島待了一段時間,半島上基本沒有居民。新港,我認識了很多本地人,有每天牽著一匹白馬走來走去的阿文,他自言自語一般講述了自己的人生;有始終不願意搬離古雷半島,幾乎最後一個搬走的赤腳醫生洪天貴,他說他預感了半島上的爆炸;有一位女孩阿婷,是住的酒店的前臺小妹,她跟我講述了她不洗碗的爸爸和很少見面的媽媽;在新建成的體育公園裡,我還認識了一群小朋友。在古雷,他們向我講述了自己的生活。那是他們的生活,也是我們共同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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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講述他的白馬

你的馬是什麼品種?我問阿文。
 
進口的玉石眼。雲南的。我就知道在雲南而已。她是6月1號出生的。下大雨就在門口躲雨。吃的是紅蘿蔔。我本來養了兩隻,也是母的,另一隻被我賣掉了,不適應這裡的生活,經常拉大便。現在這只是從小開始養的。花了一萬二,送到這邊花了一萬三。那時候很小,一點點而已。金鍊子在我電動車上面,就是要去賺錢的時候給它戴。現在給它洗澡,我要穿個水鞋,不然鞋子都溼掉了。我靠,我這衣服等會弄髒的,我去換個黑色的。
 
白馬右後腳有一個傷口,綁著一圈圈白色的繃帶。
 
沒事,受傷了,快兩個月,去偷吃人家的剩飯剩菜,被人家給割掉了,割了一大塊,都進骨頭了。我不知道用刀還是用啥,沒查到。就是一個阿姨跟我說的,要不我也不知道它跑哪裡去。平時就亂跑。但它很乖。我在寺廟那邊開了一家煙花店,它都會自己跑回來。結果那天早上沒找到,人家跟我講流了很多血。去看獸醫。只要沒有太大問題都不要緊。這裡的獸醫就是看些牛啊這些,因為我們這邊就只有我養馬而已。從小開始養的,跟親人一樣。
 
阿文打開消防栓的水給白馬洗澡,“乾淨、方便”。先打溼,用沐浴露,“她的待遇比人還好”。
 
養馬就像照顧孩子一樣。我單身,95年的,29歲了。人家看不上我。就是這幾年比較出名。以前就是擺攤,人家看不上。後來人家看我越來越好了就慢慢接近我。就是喜歡跟我打招呼嘛。
 
我給它休息了兩三天,都沒有去賺錢啦,我也累。現在晚上要去公園,每天晚上都有人,就是多跟少而已。騎3分鐘給30塊錢。大人50塊,限量120斤,我可以讓人家坐。因為她還會長大。我就120斤,以我為標準。別人想騎得看我臉色,看我高不高興。因為我也要考慮它的感受啊,不能只考慮多賺錢。它吃東西最開心,有什麼她吃什麼,沒給它吃就跺腳。它一跑起來劉海就中分啦。待會讓她跑一下就幹了。名字就叫“馬兒”,簡單又……就當作自己的孩子一樣,就是馬兒。平常它就是會拉在樹旁邊。不會亂拉。現在臉旁邊黑黑的,就是去蹭樹了。
 
這種馬應該在福建找不到第二匹了,很漂亮,就是現在很小。我要精心地照顧。等下帶她去運動一下她就幹了。沐浴露這是彭彭啦,你沒有用過啊,一瓶50塊錢啦。
 
“帶她去運動一下”。牽著白馬下樓梯,走到小區門口,阿文騎著電動車,我坐後頭,他左手拉著韁,我們就這麼上了馬路,路上的車在後面鳴笛。一輛車裡有個笑盈盈的頭從車窗裡探出來看馬。有路人喊,阿文啊。
 
看到阿文和馬,每個路過的小孩都笑得開心。當然,阿文最關注糧食問題:“這邊很多草,改天帶她來吃。”馬走得不快,阿文一直在喊“駕、駕、駕”,還用閩南語催促她,走快點、趕緊的。他說馬兒跑最快的時候,能匹配50碼的電動車。馬張嘴咬我的手臂,阿文讓我給它一巴掌。“經常被我打,不乖就打”。
 
馬脖子上戴著一條金鍊子。“幾十塊錢,就是吸引人,博人家的眼球,之前被偷了,應該是老人,以為是真的。”
 
運動完之後,阿文把馬兒拴在小區的鐵門上,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湊上來,圍著白馬轉,眼裡都是稀奇,“突然出現了一隻馬,而且還是一匹白馬。”他記得自己初中語文課本上有一篇跟馬有關的課文,“馬以前交通工具功能非常強大,跟人的日常生活有關聯。”
 
阿文上了馬,背挺得很直。右手拉繩,左手垂著,隨著馬的頻率晃動。
 
白馬邁開步伐,馬蹄在水泥磚上發出很大的響聲。
 
最開始想養白馬,就是我去出廟會,演唐三藏。馬到這邊出場費要1200,我朋友的馬,我就是跟他買的馬兒。2021年,沒什麼發展空間,到年底花了1萬 5 ,刷花唄和借唄買的大馬。小馬也是花唄買的,那時候網上貸可以借3萬2,花唄可以借1萬2,總共加起來四五萬。就是先投資。很多人都看到我賺到錢,就是沒有看到我虧錢的時候。到了2022年,大馬被我賣掉了,一直拉大便,賣了7000,虧了8000。
 
今天不熱鬧,賺了20,反正夠花啦,每個禮拜掙個2000 塊錢,我夠花了。一直在養馬,培養這隻馬,一直都在投資。馬可以活25年到30年。
 
第一天見面的晚上,阿文在路邊的雞爪攤直播完,牽著馬到了家,我收到了他很多條微信:我外公外婆養了我14年,從小跟他們一起生活。我爸媽只顧著賺錢,也不管我餓不餓的。我擺攤那幾年住在一個婆婆家,把我當親生兒子一樣對待,給我洗衣服,做飯給我吃。現在我跟他的兒子跟親兄弟一樣,都會帶他們賺錢,也對他(她)的孫女特別好。我之前那些賺錢的設備都賣給他們了,讓他們去賺錢。從小到大所有的事情都跟你說了,沒有半點隱藏。

 

阿文害怕白馬離他而去。他說夜裡白馬常出現在他的夢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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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洪天貴

“我們連夜看著熊熊大火在燃燒”

醫生說,有一天早上,他送妻子去海上,看到白馬躺在小區外頭的草地上,一動不動,那天還下著雨。他們都以為白馬死了。
大家都知道白馬是阿文的。醫生認識阿文的父親,是隔壁村很好的朋友,也知道阿文退伍回來多年,快要30歲了。醫生認為,阿文養馬是一種嗜好,他自己喜歡就好。但他也常聽到一些別的什麼話,“說他有一點什麼什麼病什麼病”。
“我們這邊像他這樣肯定很難找老婆”,一個快30歲的男人,之前擺攤,現在成天牽著白馬走來走去,在新港城這樣的地方。“因為我們畢竟是農村。現在說什麼要城市化,也要一段時間。”


阿文和醫生生活在新港城,一座在十年前憑空新建起來的“城”,居民曾是古雷半島上的人。古雷半島位於福建省漳州市,是一座曾經有3萬多常住人口的半島小鎮。2012年,古雷半島啟動搬遷計劃,半島事實上整個成為了化工基地。2023年4月,我第一次來古雷,進入半島時,被“古雷石化基地安全檢查站”攔住了,因為我們的車輛沒有報備。
來之前我就聽說了洪天貴的名字,在新港城晃悠了好幾天想找到他。
我是在一則新聞裡看到他的:40歲的洪天貴,是古雷鎮半湖村的一名村醫,中專畢業之後,就一直在村裡做“赤腳醫生”,是村裡少有的“文化人”,卻有著當地人少有的固執……半湖村共有400多戶,3年過去,陸續有300多戶搬遷到了15公里之外的新建的新港城。還有100多戶一直在留守。洪天貴沒有走,他不認為爆炸會波及到他的安全。“能到哪裡去?這裡就是我的家。”爆炸散發出來的酸臭味他也已經習慣了,“已經聞了兩年了,不在乎這幾天。”
2013年,古雷半島的化工廠第一次爆炸,隔了兩年,2015年,化工廠又發生第二次爆炸。這是當時的新聞。兩次爆炸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等我見到醫生的這天,已經是在他新港城的家了。他現在50歲,除了1994年他短暫離開過古雷幾年去莆田求學之外,他一直在這裡生活。
第一批搬進新港城的人已經住了10年,醫生比幾乎所有人都晚,是直到去年底才定居下來。2022年10月,他搬進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裡,一樓的房子已經被挑完了,他就選二樓,得開診所。嚴格來說醫生是“赤腳醫生”。他在走廊過道裝了白底紅字的招牌——古雷鎮半湖村衛生所。搭電梯到頂層,醫生還挑了兩套房子,一套小的出租,大的那套給兒女和父母住。
我走進醫生的家,也就是他的衛生所,看到一個客廳,醫生坐在沙發中間,旁邊、兩側的單人椅上,有三個人垂著吊瓶。他們都是之前半湖村的村民,一位是同村的小學老師,另一位在嫁人之前生活在半湖村。他們聽到醫生的診所重新開張了,就來光顧。
“你這幾天是怎麼找到我的?”醫生很熱情,遞給我一杯溫水,是他剛用涼白開和開水調配的。他掏出薯片、牛奶和零食給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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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小臥室被改造成了他的藥房。深紅的、光滑而嶄新的中藥櫃子,是他在省城念大學的女兒買的,舊的那個被埋在土裡。他用來抓藥的櫃子上,第一層擺了好幾盒感冒顆粒。最上層是兩代人的證件,他的父親也是村醫。櫃檯是從廢墟上撿回自己釘成的,塗上白漆,放著聽診器和體溫計。陽臺上晾曬著鮑魚網、他和妻子的衣服,種著火龍果。醫生個子不高,精瘦而黝黑,這是半島小鎮上的男人共同的特徵。他穿著黑色的長袖棉衣,挽起袖子,頭髮裡夾雜著明顯的白色。
客廳裡,醫生手頭上正在給大家泡茶。牆上掛著一副八卦圖,“鎮宅”。家裡拜的是一尊土地公,“保平安、要發財”。橫屏的電視機正播著豎屏的短劇,名為《總裁不要太愛我》,一對男女正在為對方爭風吃醋。電視機前,他們爭先恐後地和我說起爆炸時的經歷——
“爆炸的時候我都沒離開。當時我就說第二天會爆炸,結果就真的爆炸。真事哦。”醫生說。醫生的笑聲是一串一串的嘿嘿嘿。醫生像是很久沒說普通話了,說起來有些磕磕巴巴的。
“幾百米,差不多五六百米啊距離。爆炸那個氣流衝上天,天空再壓下來,那房子的門被壓進來又被它吸出去。我當時剛在走廊吃什麼東西,肚子餓。看到火光沖天,晃一聲巨響。我們連夜看著熊熊大火在燃燒。東風,我們就跑到東南邊。如果風變東北風的話,我們就跑到東北邊。”坐在右邊椅子上打吊瓶的老頭,那位小學老師說。離海近的村莊,村民們駕駛著漁船就跑了。
“那個晚上我們都是政府安排去縣城裡面住,我們村民去漳州上訪。我們同村一個比較迷信,叫我拜拜問問怎麼樣,上去好,還是不上去好。我跟神明拜拜,我抽一個籤,說,越高越好啊。”
老師感冒了,正在吊瓶,穿著胸前波士登字樣的灰色毛衫,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個巨大的金指戒,洪天貴叫他老師。老師之前在小學裡教語文,過了60歲就退休了。“60出頭他就不讓你待了,叫你滾蛋,滾到家裡去”,老師總笑著說話,言語裡的激憤和笑聲中和了。

關於這兩次爆炸,我在網上搜到:

2013年7月30日4時35分,騰龍芳烴的PX廠房發生爆炸。官方事後通報稱“現場無人員傷亡,設備無重大損傷,無物料洩露”。

據新華社報道,2015年4月6日18時56分,漳州古雷PX化工廠騰龍芳烴乙庫凝析油外抽室41單元發生爆炸,這是建廠以來第二次爆炸。據海峽導報消息:參與現場的120急救人員表示,目前,現場的火勢仍然十分猛烈。已經確認的是,有2人重傷被送往漳浦縣醫院救治,12人傷勢較輕,也已送醫救治。

“沒有搬上來就被他們抓走啦。像老虎一樣叼羊,叼走了。”老師說話擅長修辭。他的家離醫生家200米,離爆炸的地方更近。被強拆的時間比自己早了29天,醫生記得清楚。後來住的草棚也是醫生幫忙搭起的,都搭在原來家的廢墟上。到最後,整個村子只有他們兩家的草棚了。

醫生打開朋友圈的照片給我看好幾張他站在草棚面前的自拍。2016年房子被強拆,醫生撿起鋼筋和鐵皮,在家的廢墟上搭建了一個草棚,漏水的地方再搭一層黑紗,一直住到了2022年。一個配文是,又到一年的冬季,我家的院子又花開了。草棚邊上的三角梅開得正豔麗。三角梅曾經種在他家裡樓上的陽臺,家被推倒之後,三角梅順勢在泥土上繼續生長。
他把這種日子看成是流浪。接受拆遷的村民用賠償款在古雷半島15公里外的新港城買了房子,不住草棚的時候,他借住在小舅子和丈母孃家裡,診所開不了了。他在朋友圈裡頻頻提到“故鄉”——“故鄉!故鄉!”、“在故鄉生活”、“故鄉月甲圓”,都是他的自拍,背景是凌亂的草棚,“草棚為營”。後來是女兒告訴他不要再發了,別讓人家看到狼狽。他照做了,但是他也認為這沒什麼好丟人的。也是女兒說,你要繼續當醫生。
垂在老師頭上的吊瓶空了,醫生把針頭拔出來,貼個膠布。老師穿上外套,右手搭在椅子上,左手摁住傷口,繼續使用比喻,“像流浪一樣的,像羔羊到處亂闖”,他說,“樹林底下隨便生活,老百姓就這樣,就是喝池塘裡的水啊。不相信我帶你去看,破草棚一部分的殘渣還在那邊。”
其實破草棚的殘渣也找不到了。老師吊完瓶回家去了,醫生開車帶我回到了古雷半島的村莊。
“現在村莊都被拆了,村莊沒有了。只能看個印象了。”他是憑藉一個沙堆辨別位置的。村莊的主路還在,和周圍幾個村圈成了中沙合作基地。海邊有一個草棚,不是他的,他說自己的草棚更漂亮,還更堅固,梯子上去都可以承受得了,煮飯就是在外面搭一個灶臺。草棚去年也被拆了。
我們下了車,他走到了海邊,站在了一艘破破的小船上,對面就是奇形怪狀的化工基地。
“如果讓我說得算哦,我永遠是不想搬”,醫生說,“我們已經堅持到最後了,那沒辦法”。
時間到了。醫生載上我,一起去碼頭接自己的妻子和工人。她們每天早上7點就出海,坐20分鐘的快艇到另一個島上養鮑魚。碼頭上的車很多,都是來古雷半島接送工人的。這是他們曾經賴以生存的活計。“沒給我們這邊養,哪裡有出路?敢阻擋我們就要去喝西北風。”工人們坐滿了醫生的車,他載著回去,路過曾經的村莊,大家紛紛轉頭看,說,今天上頭又多了一個拖拉機。
我們回新港城的路上,化工廠下班的車流裡混著養鮑魚的人,還有很多人騎著三輪車,載滿蒜頭和紅蘿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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財迷阿婷

我口袋裡一分錢都沒有,爸爸說

新港城的三個方向都建起了土黃色的高樓,唯獨北面的山坡是裸露的,那裡坐落著十三座廟。那是曾經古雷半島上的十三個自然村,集體搬遷之後集體又建造起來的神廟,被稱作“神仙村”。
阿婷家的廚房窗戶就對著這個方向,過年過節的時候,阿婷樂於見到免費的煙火盛放。只是冬天的風大,北面沒有遮擋,就會把窗戶吹得嘩嘩作響。阿婷正在廚房做晚飯,將雞腿焯水。
古雷之前有幾個村?阿婷不知道,她轉頭問了問躺在沙發上的男人,那是她的父親。阿婷是2002年生的,小學四年級,她就從古雷半島搬上來了新港城,關於古雷半島的記憶幾乎快消失了。只能靠照片回憶,但是她也不太想回憶了,“我小時候特別黑。然後又特別醜。”
阿婷是我住的酒店的前臺。這家本地人開的酒店,常住的是來化工廠出差的人,一般是維修和檢查設備的技術人員,“不會是那種打雜的”,也不會是領導,他們住在縣裡的大酒店。阿婷每天早上8點開始上班,直到下午4點。不用加班,離家裡近。4點下班回家就待著,不出門了。
之前阿婷在廈門讀職校,讀了一年就出來工作,“日復一日,每天工作都一樣。不用想太多。”
一天中午,太陽正大,阿婷躲在前臺後面吃外賣,一份刀削麵,“點外賣都會給我吃垮”。每次自動門打開,有人進來,她就放下筷子站起身。她穿著黑色貼身西服,藍色襯衫,塗一個口紅,綁一個馬尾。我辦入住的時候,她一口一句女士、女士,遞房卡的姿勢是五根手指緊緊合併。
這裡故事很少,阿婷邊吃邊說。沒什麼娛樂場所,只有一個小音樂吧,主做蹦迪,但是臺子太小,沒人愛去,都快倒閉了。年輕人都跑市區玩去了。剛搬遷上來的時候,反而開了很多KTV和娛樂場所,成排成片地,後來慢慢都倒閉了。她覺得那會兒只是“一股腦地給錢”,沒有考慮到就業。比如她的爸爸。現在每年五六月,爸爸會跟著老闆去另一個島上捕魚,年底回來。但是半年不出海,他天天喝酒,把拆遷款“敗光了”。她好幾天沒跟爸爸說話了,“不愛跟他說”。

第二天,她來我的房間查看壞掉的WiFi,馬上4點,她要下班了。我說待會兒一起去吃個飯吧。她說,新港城沒有什麼好吃的呀。我說那待會兒一塊玩吧。她說,新港城沒有什麼好玩的呀。最後她用電動摩托車載著我去了菜市場。
我們買了雞腿、土豆、蝦,還有一個攤主剛回古雷半島挖上來的野生草藥。阿婷說她小時候奶奶經常會用來煮排骨湯。於是我們先去了奶奶家。奶奶住小叔的房子,阿婷和弟弟住一套,爸爸住在另一套房子裡。奶奶年紀大了,很久沒有回古雷,打開袋子看了好一會兒,不認得這個草藥了。阿婷帶我回家,這是她第一次帶酒店的客人回家。到家門口,門是半掩著的,她嚇了一跳。打開門,她的爸爸側躺在沙發上,看著手機刷短視頻。
今天她沒叫爸爸過來吃飯,沒有準備他的份。她是經常叫爸爸過來吃飯的,不然一個人住的爸爸就不吃了,可能在喝酒,可能在睡覺。阿婷走進廚房開始處理食材。爸爸的手機響了。
“狐朋狗友叫他喝酒了。”阿婷跟我說。電話這時候結束了。
“你是不是要去喝酒?”阿婷說。
“不去”,爸爸說。
“你不天天喝嗎?”阿婷說。
“沒有,今天不喝”,爸爸說,“明天還要下海”。爸爸今天也去海上工作了一天,阿婷問賺了多少錢。300塊錢。“那交上來啊”,阿婷說。爸爸從冰箱裡掏出幾隻凍烏賊,之前他在海上抓的。
“你的錢一半交給我,一半你自己留著,你聽到了沒有?我給你存著,不然你兒子咋辦?啊,爸。你不用給他存錢嗎?以後他怎麼辦?我又不能帶他一輩子,真的是,不知道著想一下。”阿婷看到爸爸放在池子裡解凍的烏賊,“我跟你說用熱水解凍,你用冷水解凍要到什麼時候?”
在等紅燒雞腿大火收汁時,我們擠在沙發上。沙發上有兩個魚形玩偶,小的那個,阿婷爸爸拿起來,“淡水魚”。兩手仔細託著玩偶端詳,把魚的嘴巴拉出來,“草魚”,“以前我們池塘裡面抓的。水塘裡面都是這種魚。”另一個大玩偶,“這是黑鯊,不是白鯊。鯊魚分很多種。”
阿婷的話題又回到了爸爸的錢。去年爸爸去海上,“去了八個月,十萬多塊錢,一分沒剩。”
在酒店工作,阿婷每個月只能拿3000多塊錢。她想創業,但不知道做什麼,比如開個加盟的連鎖奶茶店、咖啡店,但她也出不起加盟費。“爸爸我去創業你支持嗎?我要這個的支持,money,精神上的支持沒有用”,她得到了否定回答,於是打賭,“你口袋有300塊錢算我輸”。
“我口袋一分錢都沒有”,爸爸說。果然。“我從來不洗碗的”,爸爸吃完飯,開門走了。
昨日聽阿婷的描述,一個酗酒、揮霍的父親,我以為他們的關係惡劣且緊張。但並非如此。她對父親顯得毫不客氣,但是你能感受到她的放鬆和愛,“在魚上面很懂,但是其他時候都很幼稚”,他們經常吵架,爸爸經常說“你以後再不是我女兒了”,隔天兩人又坐在一起吃飯了。
她理解父親是一個“擔當沒有擔當”,但還是有些令人心疼的人。而且,他似乎總在用言語給她兜底。不想上學的時候,她在宿舍裡給哭著爸爸打電話。爸爸說,那回來,我養你。
雖然爸爸沒有做到。之前阿婷在廈門唸書,每次放假大家都是好吃好喝的,阿婷總要跟爸爸拿錢,她感覺很累。16歲她就回到古雷,開始工作,自己賺錢。如今她的微信名叫做“財迷阿婷”,朋友圈介紹裡寫著: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犯法的事情我不幹,違心的事情我不幹,我要靠我的勞動力去(賺錢)。我經常掙外快。這個客人需要房子,找房源,然後我拿中介費。”
回來還因為弟弟,她和弟弟都是奶奶帶大的,奶奶老了,“我爸一個人撐不起來兩個人”。
現在阿婷和弟弟住在這個房子裡,每天早上7點,阿婷會被弟弟的智能鬧鐘叫醒,“上學去啦,上學時間到啦”。她爬起來,把弟弟搖醒。阿婷擔心弟弟,六年級,細胳膊細腿的,不到60斤,吃不胖。要不要帶弟弟去醫院檢查一下?但她更擔心的是弟弟的未來。在飯桌上,阿婷又跟爸爸說,“你那大肚子,喝酒喝的。少賭博,少喝酒。多存點錢。”她總是跟爸爸強調,“你兒子”。
“所以我經常說他,你自己的兒子你自己看著辦,不關我的事情,我總不能照顧他一輩子。”
阿婷現在21歲,她說自己遲早都要嫁人的,那婆家那邊會怎麼想呢。她有一個穩定交往的男友,酒店經理介紹的,也在化工廠裡工作。男友比她大了幾歲,老家在別處。對方家裡希望他們趕緊結婚,男友也提過好幾次。她避開了,說,唉,太窮了。事實上,她有些害怕自己會連累對方,“我不懂我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就是人家家庭本來挺好的。他家雖然說不是很富有,但是至少人家生活無慮,但我們家一堆事。如果家裡碰到個什麼事情的話,就是會,猝不及防。”
去年,鎮上的醫生找來,說服阿婷將母親送進了精神病醫院。在阿婷的講述裡隱形的母親,從她有記憶以來,就會對著空氣說話,莫名其妙地哭,沒有生活自理能力,“人家只能給你概括一個精神病”。搬遷上來之後,她跟媽媽住過一段時間,她沒洗的衣服,媽媽會給她洗好。那是她能回憶起來的愛。媽媽常出門亂逛,她要工作,只能一天給她送一頓飯,媽媽吃不飽。
她只去醫院探望過一次,和奶奶一起。媽媽握著奶奶的手,讓她們帶她出去。她們做不到。
“那至少她生下了我。我還得感謝她生下了我。不懂。以前上學的時候會覺得,我為什麼會來到這個世界上?現在還好,沒有那麼多情緒,就覺得你來都來了,你就好好生活唄。”
她抽出一張紙擦了擦眼淚,說話的時候用手上的紙擦了擦桌角,折起來換另一邊擦乾眼淚。她把擦完眼淚的紙放在吃完的碗裡,一個碗裡裝得滿滿的。電飯鍋裡剩下的飯是明晚要炒著吃的,桌上一個個菜用保鮮膜包好放進冰箱裡,她提醒了爸爸明晚也要來,和她一起把這些全部吃掉。
我跨上阿婷的電動摩托車,我們路過了一棵大樹,樹底下,我看到了一匹白馬。她說,這是新港城唯一的一匹白馬,常在這裡過夜,養馬的人叫「網洪阿文」。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阿文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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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文講述養馬以前的故事
夜裡,體育公園擺滿了攤位。我和阿文坐在長椅上,白馬被拴著,隨時準備工作。阿文把右腿疊在左腿上,把手伸進腿之間,有些蜷在一起。這是他開始講述的姿態。
我的經歷可以寫一本書。真的,真的。從還沒拆遷的時候,從小就是被人看不起。家裡沒錢……從小我們就屬於在暴力家庭那種,我爸爸一喝酒就打我媽媽,也打我。從小就有一個念想,我就想去當兵,以後回來就保護我媽媽。我退伍回來以後,他就打過我媽媽一次,被我打。後來我媽媽說不要了,不要打,畢竟他是我爸。我忍不下去了。但是我現在脾氣好很多。看到自己的媽媽被打肯定一肚子火,是不是?她每天那麼辛苦賺錢還顧這個家庭,還給你花,我媽媽拿錢給我爸爸花。我們從小就是沒有房子住,只能住下雨天漏水的,還借了三處房子住。還有一個問題就是,我叔叔也打過我媽媽,然後打到頭破血流,還縫很多針,現在有時候會頭痛。我奶奶跟我姑姑也打過我媽媽,一直追著打她,我爺爺也打過,這些我都記得。所以才會選擇去當兵。從小我就跟我媽媽相依為命。有一次我差點被我爸爸摔死了,就是喝醉酒的時候,摔到地上,就是發酒瘋才會引起。但是爸爸也是有好有壞的,他會經常給我按摩,會給我媽媽按摩。當過軍醫,喝酒應該是在部隊學的壞習慣。所以現在我的念想就是,我就不喝酒不抽菸不賭博。蓋房子的土地都是我外公給我們的。我媽媽就是養我這麼多年辛辛苦苦。我爸爸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雖然說有拆遷,而且你看我小時候還去撿破爛,礦泉水瓶吶、鐵去賣錢嘛。我也會去山上接抓一些野生動物去賣。還去當水泥幹,一天就80塊錢。也有扛過水泥,說一包給我一塊錢,我幫他扛了20 包,20塊錢。我小時候是一個很喜歡打架的,人家看不慣我,就是覺得我個子小,好欺負。我們村都不看好我們這個家庭。沒錢就被看不起,家教也有問題。我就是一直想做好讓他們看,雖然說我爸爸沒有那個本事,但是我不能輸給你們,一直有堅強的意志啦。

海邊的話,經常去,有人去游泳就直接死了。我們不太靠海生活,打工為主,我爸就水泥工。我從小跟我媽下過海,很辛苦的。所以說我讀到初中,初中畢業,就跟陌生人,不是很熟悉、認識沒多久的人,跑去浙江噴漆嘛,兩個月賺了3000,扣掉費用好像還剩1500,回來我錢都給我媽媽了,而且我還買了一輛自行車給她,可以騎車去海邊。
過了沒多久又去讀書了,讀了一年中專,畢業後我就去當保安了。那時候一個月工資1500,後來表現比較好就漲到1800,沒多久我就辭職就來當兵了, 18 歲去的。後來我也受傷了,在醫院住了三個月,骨頭差點插到心臟。那時候跟老兵吵架,他不讓我睡覺,後來疲勞性骨折,班長說我裝的,還打我。很多苦啊,被老兵欺負啊,但是我訓練還是都有前三名的。哪一方面都不輸人家。有個士官欺負我,打我巴掌,我就給他打過去,結果還給他賠錢了。退伍給了幾萬塊錢,一次性給。但是我覺得部隊是虧欠,國家是虧欠我的。我都受傷了,拿了 5000 塊錢給我安慰。治療是我自己花錢的。有暴力也很正常啦,有時候都打得烏漆麻黑的的,腳都動不了。
退伍回來也有一些拆遷款,拆遷賠了兩百萬,買房子兩套70多萬,裝修花了11萬,差不多還剩100萬,那時候不懂事,被我領了50萬去放利息,被人欠了,戰友姐夫借 20 萬去了,他借了5萬。搞死掉了。現在被我戰友還欠2萬2,但是他姐夫沒還。表姐拿了10萬去,做了六合彩,後來就虧錢,找我舅舅借了5萬,叫我來擔保,把我拉下水了。我舅舅找我討錢,我還了三萬多,還差一萬7不想還了。我表姐還欠了4萬4嘛,一個月都還我一千。有還比沒還好。搞死掉了。
當兩年協警沒賺到錢。兩年就辭職出來自己開店了。有賺到錢了,但是自己愛去賭嘛,就是合作遊戲機,而且自己打麻將輸了,一天輸3000塊錢,也被我那些同事欠了將近1萬塊錢。2016年,被我自己賭輸掉了。2017年開麻將館,炸金花,還有做千層蛋糕,雞爪,這些混合在一起。兩年虧了 10 萬塊錢。而且又被拉去做直銷。找我兄弟借了2萬,虧了。經歷了太多,什麼事情都遇到。而且還有個女的,跟我特別好,天天來找我買東西吃,結果我被借了 4000 塊錢。新港城的騙子。很多人都被她騙了。到了18年,我就學做快餐,學擺攤,買鴨子,在網上開牛牛紙牌,三個月就就賺了 20 萬,被人家欠了10萬, 10 萬塊錢都還給人家了。平常就靠擺攤維持生活。也有投資啦,反正就是先刷花唄、借唄去投資,賺了還。2020年剛生意好一些,就被人舉報了,煙花店沒辦證,整一間被沒收了。也可能是個喝醉酒的想要退貨的人舉報的。那時候借錢,借1萬就要還1萬2的。煙花店被沒收之後負債10多萬,就慢慢還,今年連煙花賺了6萬塊錢,還給人家。後來又腦子一熱,我又開了一家。拿了5萬塊的貨,賣了3萬多,貨款還差1萬5,朋友借了我1萬5也還沒還給人家,現在目前就欠人家三萬七。三個月就能搞定。
拆遷款剩下的我媽存著,她不買衣服不打扮,每天下海。她可是我們村的村花。她說我養馬沒面子,丟臉。老人思想。讓我找工作,因為我七八年沒有給她錢了。我是身無分文出來創業的,吃也要費用,從創業到現在都吃外賣,一年生活費也要一兩萬了。車保險一年三四千。那輛車17萬5,按揭的,一個月還3000,後來還不動了,我媽買給我的。買馬的錢也是借的,沒有本金。每次失敗都要重新再來。做男人就要有氣質、膽量,哪裡跌倒就哪裡爬起來。
19年跑到杜潯公園擺攤,擺這個玩具、零食。奇怪就零食也不是很好賣,我看人家賣了風箏跟泡泡,我就趕緊去拿貨來賣。生意特別好。就跟他競爭。2018年我開始賣冒煙冰激凌,一天最多900塊,兩天就回本了。然後到2019 年,我就賣風箏、泡泡加上冒煙冰淇淋。2021年就弄撞撞球,新產品,搞一下來賺錢。投資了將近一萬,而且還買了一個城堡,還有毛絨車,這些搞了幾萬塊錢,都是先借的,反正有賺到錢啦。到了2021年我就擁有六個攤位,風箏,玩具,冒煙冰淇淋,茶攤,城堡,毛絨車,人家就開始羨慕我了。從攤位變成老闆,僱員工。
現在都被我賣掉了,我改行牽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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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光正好照在水面上,
小朋友突然說,哇,太美了這個海域。
在我七八歲的時候,也拍了一張騎著白馬的照片,在村裡的廟前,搭了簡易的棚子,裡頭放著一匹安靜的白馬,小孩們騎上去拍照、收費。白馬當夜就走了,我再也沒見過它。這次,在新港城,起初見到白馬,我並沒有在意。
在新港城體育公園,一個小男孩繞到了白馬面前,正在做鬼臉,請白馬喝塑料裝的飲料。週日的體育公園塞滿了人,多是帶著孩子的媽媽。打氣的城堡坐落在中央,城堡內部小孩子們堵得水洩不通。周圍也被小攤圍著,有可以畫畫的、釣魚的、套圈的、搭積木的、賣風箏的、糖葫蘆的。一個老頭兒身上靠著一根鐵桿,全是充氣的,他在公園裡走來走去,還拖著幾個充氣的小汽車。
公園門口貼著一張紙:公園裡禁止擺攤。體育公園是這兩年建立的起來,有羽毛球場和足球場。短短的塑膠跑道分隔開草坪。公園對面是嬰童游泳館和書法畫室,牙科和照相館,花店和中介。
披著頭巾的婦女被僱傭在草地上拔雜草。樹木顯得營養不良、稀疏,有幾個山坡,有一個沙坑,一池水坑,完成了一個生態系統。孩子們熱衷於植樹,紛紛把路邊的小樹苗拔起來,栽進沙坑裡。也有孩子把小水坑邊上種植的觀賞美人蕉拔起,再彎腰栽進小水坑,說,“你看我插秧”。
公園裡拱起幾個連著的坡。在坡上,披著頭髮穿粉色衣服的女孩走來走去,在高處眺望著遠方的什麼。“這太可怕了”,更小的孩子因為害怕哭了起來。“這一點兒也不可怕”,有個孩子說。一個男孩提溜著風箏在最高處的坡上,風箏終於被吹了起來,背景是土黃色的高樓。另一個坡上蹲著的男孩,手上拔著小草。坡上總是流動的,孩子們上上下下的,下一秒鐘又是不同的景象。
我是在水坑邊上遇到杜安然的。他把腳插在渾濁的水裡,用腳掀起了水花,和夥伴們戲水。一個路過的孩子也想下水,被他的大人高聲攔住,“髒死了,這是臭水,裡面還有玻璃瓶渣!”


那個大人又對著把腳插在裡頭的三個小孩說,這個位置是養鴨子的臭水溝你們忘記了嗎?
水確實是渾濁的,還有更深黃色的浮沫,垃圾漂浮在水面上。看見我拿著相機拍,男孩站起來說,是不是因為他全世界最帥?他把長褲扒拉到最上面,用衣服蓋住,說自己沒穿褲子,然後自顧自大笑了起來。他的夥伴是一對姐弟。姐姐和他同班,小學六年級。他說他叫杜安然。
杜安然不是古雷的孩子。他今年十三歲,大概十年前跟著父親來到古雷,媽媽在上海。他有兩個姐姐,19歲的大姐姐在廈門讀書,還有一個大他1歲的姐姐在家裡摳手機。他和二姐、舅舅住,舅舅每天都在喝酒,躺在床上。旁邊的女孩說,杜安然什麼都會做,每天放學回家自己做飯。杜安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手機,但是沒插手機卡,他連我的手機熱點,加了我的微信。
人多的時候,正是白馬忙碌的時候。一個男人在烈日下打著一把傘,面無表情地牽著馬走。馬背上的小孩換來換去,但男人和白馬彷彿在繞一個沒完沒了的圈。後來我知道他就是阿文。
和阿文第一次見面的晚上,我們坐在公園的長椅上。他開始跟我從頭說起自己的人生。脖子上掛著鑰匙晃來晃去的杜安然走了過去,我來不及叫住他。
週末,再次見到杜安然,他還是跟那對姐弟在一塊玩。這一次我才知道,女孩是杜安然的女朋友。他們四年級在一起,後來分手了,現在又在一起了。女孩說,分手的原因是座位太遠了。杜安然說自己曾經很內向,是個宅男,總是在家裡打遊戲。但是他們在一起之後,他就常常會出來玩了。
杜安然的爸媽離婚了。他還能複述媽媽回憶的離婚場景。那天媽媽揹著他在路上一直哭。那時候他才剛出生不久。後來爸爸找了4個女朋友。女孩更正他,是5個。“確實是5個阿姨。”他說家裡人都不管他學習。只管他勤快,只要他幹活。週末大家都穿自己的衣服,他沒有,繼續穿校服,他有6套校服,一套穿2天,可以穿12天。胸前掛著的鑰匙旁邊是個木雕平安符,上面寫著財源廣進,“肯定盜版的”。爸爸給他買的兔子,杜安然說,自己他是其實屬老虎的,爸爸買錯了,“自己生的都不知道”。
女孩總結說,他只要幹得勤快他家人就喜歡他。我看向杜安然,他也直盯盯地看著我,然後他動了動嘴角。我很少在孩子臉上看到那麼苦澀和勉強的笑。
我們一起去水坑。落日的光正好照在水面上,女孩的弟弟突然說,哇,太美了這個海域。
我跟著他們一起進了水裡。水坑上有一個低矮的兩層白色燈塔,一副要散架了模樣。弟弟說,他要去冒險,要到深海域去,他要抓一條魚,要去抓海螺,抓海蜻蜓。另一邊,有個小孩往水坑裡扔了綁著繩子的泡沫箱。杜安然從水裡掏出了一根大鋼筋,一隻鞋,一些鋒利的石頭和石子兒。
五點半,杜安然和姐弟要回家了。告別之後,我看到了坐在公園長椅上的阿文,就朝他走過去。



阿文講述他的愛情
阿文騎在馬上,有個正在喝酒的男人抬頭罵他。男人叫他走,“死馬”。第二天阿文說,“無緣無故我也不認識他,要不是文明社會人,直接打過去,從來沒受這種窩囊氣,最看不慣這種人,喝點酒在發酒瘋,以為是誰啊。還說我侮辱我們姓洪的。我說姓洪的怎麼啦?”
抖音我跳舞的很多視頻都被我刪了,不想再看到過去了。其實我直播跳舞都能賺錢的。很多人給我刷禮物。跳性感舞蹈,穿裙子啊,很多人喜歡看我跳舞。現在,反正……被罵。反正各種罵啦。都是抖音上,說敗類嘛。我媽媽從小叫我說罵人不要頭痛,不要去跟人家計較。此時此刻這句話有用了。幹嘛去計較?說明他們對你羨慕嫉妒恨。每個人吃的米飯不一樣,是不是?”
我們拍視頻就是想變現賺錢。然後現在也沒有賺到錢,這事我只能做自己做。之前三個朋友一起做三農賬號,如果火了我一條視頻可以賺十幾萬,今年改了,太難變現了,現在就改拍搞笑的,去探店,今年就接了一單。今年就拍了一兩個,沒人想劇本,攝影師也感覺這個賺不到錢,就放棄了。除非靠直播才能賺到錢。我現在在直播間就是油嘴滑舌,搞笑啊,人家喜歡聽我搞笑啊。我會唱歌有一點點,但是唱不是很好聽,跳舞也會都是一點點,聊天也會一些,但是我現在想改變我自己,就是說我不想去在網絡上瞎搞這些跳舞幹嘛的。我要真正作為現在的自己。
之前我開店的時候,一個女孩子約我見個面。當時接觸沒幾天,她還沒有答應,見面而已。我說我在網上開賭場,他們家裡人不是很同意,後來知道我賺到錢了,才在一起。自從認識到在一起花了3年了。去她家好幾次說訂婚,要結婚。她爸她媽說要彩禮,第一年去的時候說100 萬,第二年去的時候要50萬,第三年的時候說,還早,24 歲才要讓她嫁。24歲她嫁給別人啦,生了一個女兒。但是算命先生跟我說你早結婚會離婚。我被算過好多次啦。
我有一個問題想請教你一下,現在是我跟一個女孩子,我有對她表白過,她說對男人不感興趣,現在不想談戀愛,想獨立地生活。結果我叫她出來她都會出來跟我去玩,也會一起吃飯。我很迷茫你知道嗎?反正聊天會跟我聊。秒回的那種,語音、視頻的都會。我店裡的鑰匙都交給她,她也都會收起。吃飯擺攤都會跟著我,摸不透她的心,而且我們剛認識一個月而已。我就是沒有那種安全感,她就是喜歡跟男孩子在一起,就會坐別人的車。我很容易吃醋,我是個很重感情的男孩子。我就看中她那種勤勞的技能。願意賺錢,也不會說亂花錢的,也會省吃儉用。平時也不會像人家女孩子打扮的那麼漂漂亮亮,是不是?很樸素的那種。我就喜歡這種的。所以說乖就行了。我說我喜歡上你了,我們可以試著走看看。她說,不行。她說之前追她的男孩子就是已經結婚訂婚了。我說那是他們不夠愛你。就是摸不透她的心,而且她每次跟我出來都很開心。她就是不想結婚,是這麼說的。我說怎麼可能。她經常看那個小紅書微博的。週末她一整天都跟著我,我去哪裡就去哪裡,我吃飯她就吃飯,不挑食。每次她說晚上不能過夜,我說可以。在公園的時候,我摸她的手她沒有反抗了,只是要碰一下她的肩膀,她說人太多了不好意思。
其他人都會在意我之前擺攤、跳舞,跳那麼騷騷的。只有她不會在意什麼。
(注:文中“杜安然”為化名。配圖均為戴敏潔拍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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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撰文 戴敏潔
➹ 編輯 王琛   
✁ 排版 段新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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