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生說,有一天早上,他送妻子去海上,看到白馬躺在小區外頭的草地上,一動不動,那天還下著雨。他們都以為白馬死了。
大家都知道白馬是阿文的。醫生認識阿文的父親,是隔壁村很好的朋友,也知道阿文退伍回來多年,快要30歲了。醫生認為,阿文養馬是一種嗜好,他自己喜歡就好。但他也常聽到一些別的什麼話,“說他有一點什麼什麼病什麼病”。
“我們這邊像他這樣肯定很難找老婆”,一個快30歲的男人,之前擺攤,現在成天牽著白馬走來走去,在新港城這樣的地方。“因為我們畢竟是農村。現在說什麼要城市化,也要一段時間。”
阿文和醫生生活在新港城,一座在十年前憑空新建起來的“城”,居民曾是古雷半島上的人。古雷半島位於福建省漳州市,是一座曾經有3萬多常住人口的半島小鎮。2012年,古雷半島啟動搬遷計劃,半島事實上整個成為了化工基地。2023年4月,我第一次來古雷,進入半島時,被“古雷石化基地安全檢查站”攔住了,因為我們的車輛沒有報備。
來之前我就聽說了洪天貴的名字,在新港城晃悠了好幾天想找到他。
我是在一則新聞裡看到他的:40歲的洪天貴,是古雷鎮半湖村的一名村醫,中專畢業之後,就一直在村裡做“赤腳醫生”,是村裡少有的“文化人”,卻有著當地人少有的固執……半湖村共有400多戶,3年過去,陸續有300多戶搬遷到了15公里之外的新建的新港城。還有100多戶一直在留守。洪天貴沒有走,他不認為爆炸會波及到他的安全。“能到哪裡去?這裡就是我的家。”爆炸散發出來的酸臭味他也已經習慣了,“已經聞了兩年了,不在乎這幾天。”
2013年,古雷半島的化工廠第一次爆炸,隔了兩年,2015年,化工廠又發生第二次爆炸。這是當時的新聞。兩次爆炸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等我見到醫生的這天,已經是在他新港城的家了。他現在50歲,除了1994年他短暫離開過古雷幾年去莆田求學之外,他一直在這裡生活。
第一批搬進新港城的人已經住了10年,醫生比幾乎所有人都晚,是直到去年底才定居下來。2022年10月,他搬進這套三室一廳的房子裡,一樓的房子已經被挑完了,他就選二樓,得開診所。嚴格來說醫生是“赤腳醫生”。他在走廊過道裝了白底紅字的招牌——古雷鎮半湖村衛生所。搭電梯到頂層,醫生還挑了兩套房子,一套小的出租,大的那套給兒女和父母住。
我走進醫生的家,也就是他的衛生所,看到一個客廳,醫生坐在沙發中間,旁邊、兩側的單人椅上,有三個人垂著吊瓶。他們都是之前半湖村的村民,一位是同村的小學老師,另一位在嫁人之前生活在半湖村。他們聽到醫生的診所重新開張了,就來光顧。
“你這幾天是怎麼找到我的?”醫生很熱情,遞給我一杯溫水,是他剛用涼白開和開水調配的。他掏出薯片、牛奶和零食給我。
一個小臥室被改造成了他的藥房。深紅的、光滑而嶄新的中藥櫃子,是他在省城念大學的女兒買的,舊的那個被埋在土裡。他用來抓藥的櫃子上,第一層擺了好幾盒感冒顆粒。最上層是兩代人的證件,他的父親也是村醫。櫃檯是從廢墟上撿回自己釘成的,塗上白漆,放著聽診器和體溫計。陽臺上晾曬著鮑魚網、他和妻子的衣服,種著火龍果。醫生個子不高,精瘦而黝黑,這是半島小鎮上的男人共同的特徵。他穿著黑色的長袖棉衣,挽起袖子,頭髮裡夾雜著明顯的白色。
客廳裡,醫生手頭上正在給大家泡茶。牆上掛著一副八卦圖,“鎮宅”。家裡拜的是一尊土地公,“保平安、要發財”。橫屏的電視機正播著豎屏的短劇,名為《總裁不要太愛我》,一對男女正在為對方爭風吃醋。電視機前,他們爭先恐後地和我說起爆炸時的經歷——
“爆炸的時候我都沒離開。當時我就說第二天會爆炸,結果就真的爆炸。真事哦。”醫生說。醫生的笑聲是一串一串的嘿嘿嘿。醫生像是很久沒說普通話了,說起來有些磕磕巴巴的。
“幾百米,差不多五六百米啊距離。爆炸那個氣流衝上天,天空再壓下來,那房子的門被壓進來又被它吸出去。我當時剛在走廊吃什麼東西,肚子餓。看到火光沖天,晃一聲巨響。我們連夜看著熊熊大火在燃燒。東風,我們就跑到東南邊。如果風變東北風的話,我們就跑到東北邊。”坐在右邊椅子上打吊瓶的老頭,那位小學老師說。離海近的村莊,村民們駕駛著漁船就跑了。
“那個晚上我們都是政府安排去縣城裡面住,我們村民去漳州上訪。我們同村一個比較迷信,叫我拜拜問問怎麼樣,上去好,還是不上去好。我跟神明拜拜,我抽一個籤,說,越高越好啊。”
老師感冒了,正在吊瓶,穿著胸前波士登字樣的灰色毛衫,左手無名指上有一個巨大的金指戒,洪天貴叫他老師。老師之前在小學裡教語文,過了60歲就退休了。“60出頭他就不讓你待了,叫你滾蛋,滾到家裡去”,老師總笑著說話,言語裡的激憤和笑聲中和了。
關於這兩次爆炸,我在網上搜到:
2013年7月30日4時35分,騰龍芳烴的PX廠房發生爆炸。官方事後通報稱“現場無人員傷亡,設備無重大損傷,無物料洩露”。
據新華社報道,2015年4月6日18時56分,漳州古雷PX化工廠騰龍芳烴乙庫凝析油外抽室41單元發生爆炸,這是建廠以來第二次爆炸。據海峽導報消息:參與現場的120急救人員表示,目前,現場的火勢仍然十分猛烈。已經確認的是,有2人重傷被送往漳浦縣醫院救治,12人傷勢較輕,也已送醫救治。
“沒有搬上來就被他們抓走啦。像老虎一樣叼羊,叼走了。”老師說話擅長修辭。他的家離醫生家200米,離爆炸的地方更近。被強拆的時間比自己早了29天,醫生記得清楚。後來住的草棚也是醫生幫忙搭起的,都搭在原來家的廢墟上。到最後,整個村子只有他們兩家的草棚了。
醫生打開朋友圈的照片給我看,好幾張他站在草棚面前的自拍。2016年房子被強拆,醫生撿起鋼筋和鐵皮,在家的廢墟上搭建了一個草棚,漏水的地方再搭一層黑紗,一直住到了2022年。一個配文是,又到一年的冬季,我家的院子又花開了。草棚邊上的三角梅開得正豔麗。三角梅曾經種在他家裡樓上的陽臺,家被推倒之後,三角梅順勢在泥土上繼續生長。
他把這種日子看成是流浪。接受拆遷的村民用賠償款在古雷半島15公里外的新港城買了房子,不住草棚的時候,他借住在小舅子和丈母孃家裡,診所開不了了。他在朋友圈裡頻頻提到“故鄉”——“故鄉!故鄉!”、“在故鄉生活”、“故鄉月甲圓”,都是他的自拍,背景是凌亂的草棚,“草棚為營”。後來是女兒告訴他不要再發了,別讓人家看到狼狽。他照做了,但是他也認為這沒什麼好丟人的。也是女兒說,你要繼續當醫生。
垂在老師頭上的吊瓶空了,醫生把針頭拔出來,貼個膠布。老師穿上外套,右手搭在椅子上,左手摁住傷口,繼續使用比喻,“像流浪一樣的,像羔羊到處亂闖”,他說,“樹林底下隨便生活,老百姓就這樣,就是喝池塘裡的水啊。不相信我帶你去看,破草棚一部分的殘渣還在那邊。”
其實破草棚的殘渣也找不到了。老師吊完瓶回家去了,醫生開車帶我回到了古雷半島的村莊。
“現在村莊都被拆了,村莊沒有了。只能看個印象了。”他是憑藉一個沙堆辨別位置的。村莊的主路還在,和周圍幾個村圈成了中沙合作基地。海邊有一個草棚,不是他的,他說自己的草棚更漂亮,還更堅固,梯子上去都可以承受得了,煮飯就是在外面搭一個灶臺。草棚去年也被拆了。
我們下了車,他走到了海邊,站在了一艘破破的小船上,對面就是奇形怪狀的化工基地。
“如果讓我說得算哦,我永遠是不想搬”,醫生說,“我們已經堅持到最後了,那沒辦法”。
時間到了。醫生載上我,一起去碼頭接自己的妻子和工人。她們每天早上7點就出海,坐20分鐘的快艇到另一個島上養鮑魚。碼頭上的車很多,都是來古雷半島接送工人的。這是他們曾經賴以生存的活計。“沒給我們這邊養,哪裡有出路?敢阻擋我們就要去喝西北風。”工人們坐滿了醫生的車,他載著回去,路過曾經的村莊,大家紛紛轉頭看,說,今天上頭又多了一個拖拉機。
我們回新港城的路上,化工廠下班的車流裡混著養鮑魚的人,還有很多人騎著三輪車,載滿蒜頭和紅蘿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