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魏水華
圖 | pixabay
洛陽水席,一個讓食客們心照不宣相視一笑的名字。
號稱千年歷史、傳統老菜,袁天罡、武則天、慈禧太后的故事讓人肅然起敬;吃的過程講究很多、彩頭也很多,烹飪手法叫水到渠成、上菜過程叫行雲流水、吃飯環境叫上善若水、宴席排面叫萬水千山。
但華麗的瓶子裡裝的是什麼呢?切成細絲,偽裝成燕窩的白蘿蔔;粉條合面油炸,偽裝成肉丸子泡在酸辣湯裡;紅薯粉搓成粗條,用一丁點肉末調味,偽裝成海參;勾了濃芡,吃著頂肚子的麵條……
好不容易上來個肉菜連湯肉片,實際上與福建早餐店裡三五塊錢一碗的,用澱粉抓拌捶打上漿的平民小吃福鼎肉片並無實質區別。只是香菜胡椒的調味,改成了洛陽人愛吃的酸辣口。
怎麼看都不像是宮廷官宴,倒像是中原窮苦百姓操辦紅白喜事,素菜葷做、大鍋出品的流水席。
別說是巨唐盛世武則天皇帝不吃這個,就算是被八國聯軍趕出北京城的、倉惶落魄的慈禧老佛爺,也不能吃這個啊。
NO.1
雖然洛陽水席總是標榜千年歷史,但從做法到食材,它都與唐朝沒有半毛錢關係。
蜜汁紅薯和八寶飯裡用到了糖稀,但甘蔗是唐中葉之後才大規模在中國種植的;漿麵條裡的綠豆,是北宋傳入中國的;酸辣蛋湯裡的番茄、假海參裡的紅薯、西辣鯉魚裡的辣椒、燴雜拌裡的青椒、不翻湯裡的玉米澱粉,更是晚至明朝中後葉大航海時代才進入中國……
事實上,唐代中國人的飲食,受開放的國策和發達的經濟影響,出現高度胡化的趨向,並衍生出發達的餐桌審美。根據史籍記載,唐代貴族們宴席上出現頻率高的菜,包括冷胡突、熱洛河、生魚片、蒸麝麝、皮索餅、駝峰炙、猩唇、熊白、糖螃蟹、鯉尾、對蝦、蝦生、龍蝦、烤全羊、蒸全狗……
兩晉六朝之前以素食為主的農耕文明,在唐代轉變為肉食為尊、煎烤烹炸包羅萬象,且極其重視菜品色澤搭配的特點。
顯然,這與喜歡素菜葷做、湯湯水水毫無賣相可言的洛陽水席,是背道而馳的。
自宋代遷都開封之後,洛陽為核心的中華文明發源地,經歷了巨大的氣候和地理變化:氣候變冷、土壤沙化、物產退化。民國時期洛陽百姓的生活狀態和在地物產,與盛唐時期溼潤、宜居、氣候溫和、物產豐富的河洛地區,完全不是同一個地方。
更重要的是,中國貴族宴席的上菜程序一直是Service en confusion(混雜式),也就是把各色菜餚一起呈到桌上,盡力表現食物的豐富程度與待客的隆重態度。中餐廚師至今最重要的基本功之一,就是掌握菜餚的烹飪節奏,盡力讓菜品以最快時間、最佳溫度,統一和諧地出現在餐桌上。
但洛陽水席卻出現了Service à la française(法國式)的上菜特點:一道一道,吃完了再上。這種出現於歐洲中世紀文藝復興之後的上菜程序,與中國人崇尚的餐桌社交理念相違背,是歐洲貴族們用以炫耀廚師技藝和食材珍惜程度所誕生的飲食模式。
打個不恰當的比方,洛陽水席就像是一場標榜唐代文化的聚會,但參加的賓客們,一個個都穿著洋派的西裝領帶——說不出的詭異。
NO.2
關於洛陽水席的真實史料,始於民國。
大約在20世紀30年代,一對名叫於庭選、於保和的兄弟,在洛陽北大街一隅,開設了一家“於氏飯鋪”,主營洛陽百姓喜愛的“三湯一面”(豆腐湯、丸子湯、白湯、大碗麵)。
飯菜做得好,價格也地道,大約在1938年前後,於氏兄弟又開設了一家主營小炒菜的分店“新盛長”飯鋪,面向的顧客,也是平民階層。
到了1945年前後,“於氏飯鋪”和“新盛長”,突然成了洛陽城裡首屈一指的大飯店。菜餚宴席也越做越高檔,成為達官顯貴的出入之所。
於氏兄弟這一段的發跡原因,史料缺乏。飯店後來的經營者對此的解釋是“1945年日寇飛機轟炸洛陽,不少飯店被炸燬,但於氏的產業倖免於難,失業的廚師們紛紛來投奔,飯店經營範圍隨著擴張。”
但真正的歷史可能與之正好相反:實際上日軍從1944年5月佔領洛陽至1945年8月無條件投降後撤出,長達一年餘三個月的時間,洛陽一直是一座淪陷城市。“日軍轟炸”時控地區,既不符合情理,也不符合邏輯。
一個隱秘的可能性是,“於氏飯鋪”和“新盛長”的經營者們,在日據時期,做了一些符合佔領者喜好的事情,才能在一眾小飯店裡脫穎而出。
事實上,日本一直以唐朝正統自居。尤其是明治維新之後,以木戶孝允、西鄉隆盛和大久保利通為代表的日本思想界,駁斥清朝是“夷狄”,日本才是真正唐朝文化的傳承者。
攻陷唐朝東都洛陽,對日本人來說,除了戰略價值之外,還有巨大的象徵意義。
與此同時,以福澤諭吉為代表的日本新派學者,則主張脫亞入歐,全盤西化。今天日本以法餐作為國宴的傳統,正是由此而來。
一方面是尊崇唐朝遺風、一方面是徹底西化——雖然沒有明確的史料記載,但今天的以中原平民飲食為底色、以唐朝文化為標榜、又雜糅了法式餐桌程序的洛陽水席,極有可能就是日據時期文化環境下誕生出來的“怪胎”。
NO.3
抗戰勝利後,國民政府對經營情況良好的餐飲店鋪,一直持比較寬容的態度。
1947年,洛陽縣長為於家親書店名——“真不同”,替代了“於氏飯鋪”“新盛長”,成為享譽洛陽的餐飲界翹楚。
新中國成立後,真不同飯店收歸公有,但其菜品傳承並沒有中斷,時任真不同飯店主廚的崔學禮、範春芳等人,研發了宮廷水席、武皇水席等宴席。這是“洛陽水席”之名第一次見諸於文獻。
就建國之初的社會經濟背景、廚師從業者的文化水平而言,要復刻出真正的唐朝宴席當然很難。但基於民國和日據時期的菜品傳承,卻很容易。隨著飯店營銷者們越傳越神,一堆素菜葷做的平民“流水席”,終於成為中華飲食文化代表的皇家宴席。
1973年,周恩來總理陪同加拿大總理特魯多來洛陽訪問時,在真不同飯店品嚐了水席後,評價蘿蔔絲偽裝燕窩做成的燕菜說:“洛陽牡丹甲天下,菜中也能生出牡丹花來”。
這段話究竟是褒揚還是調侃,今天已經不得而知。但最不上臺面的蘿蔔絲假燕窩,由此陰差陽錯,成為了今天洛陽水席的第一道大菜——牡丹燕菜。
更黑色幽默的是,改革開放之後,洛陽民間湧現出無數“宮廷菜傳人”,他們經營的小飯館,也推出了所謂“水席真傳”,大有與水席始創商家真不同飯店分庭抗禮之勢。
這種有趣的現象,表現了滿清奴役三百年後,中原地區中下層平民一切以“宮廷”“御用”“進貢”為尊,缺乏獨立思考和民主意識的社會現實。
而不少食客品嚐之後,確實覺得民間小飯館出品的水席,和真不同飯店相比“味道更正”。這恰恰證明了由炸丸子、燴菜、雜拌組成的洛陽水席的平民性,以及並不太高的烹飪門檻。它與真正的宮廷饗宴無關,是地地道道來自市井的滋味。
–END–
總而言之,包括洛陽水席在內的很多傳統老菜、老字號“越地道,越不好吃”,其根源來自文明進程被打斷、社會知識水平落後。
從宏觀來講,味道、技藝的傳承出現了斷檔,人們不得不另起爐灶,重新構築價值觀和社會認同;從微觀來講,自信源於自卑,過分崇古尚尊,又讓人們對知識、技術的迭代缺乏理性客觀的認識。
餐桌之弊在此,時代之弊也在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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