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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年初,如果不是《頂級廚師》裡一個“九轉大腸”片段的爆火,這道魯菜翹楚,可能還沉寂在某個酒樓的菜單中。
實際上,即使是在魯菜的“大本營”山東,山東人也未必下過幾回正兒八經的魯菜館。連魯菜涵蓋什麼,都不見得能講出一二,更不用說在餐桌上品評這些魯菜“精品”了。
為什麼山東人自己都不吃魯菜?魯菜,曾是宮廷宴席首選,是它真正走上了式微之路,還是說我們對魯菜有偏見與誤解?
2022年,陳曉卿在一則帖文下留言說,“魯菜是魯菜,山東菜是山東菜”。道盡了某種獨特的現象。
與四川、湖南滿大街的川菜、湘菜相比。魯菜自己的“老本家”山東,打著魯菜旗號的飯店卻並不算多,比如在濟南,說濟南菜,甚至只簡簡單單叫一個“土菜館”的飯店都特別多。
魯是山東的簡稱,顧名思義,所謂“魯菜”,大家的第一反應都是山東菜。
但在刻板印象裡,一提到山東特色,人們本能地與煎餅卷大蔥、黃燜雞、把子肉等食物相連。儘管同樣出身於齊魯大地,它們卻遠不能進入魯菜的正統體系。
其實在山東本土,魯菜分三大菜系,濟南菜、膠東菜與孔府菜。從字面上即可知,前兩者暗含著“山東濟南”和“中國青島”的battle,一個擅長烹製內陸山珍,另一個精通海味。孔府菜則是文化的外顯,承載著儒家禮食的思想。但無論是哪個菜系,實際上都經歷了漫長的歷史淘洗。
2000多年前的春秋時期,孔子在此地提出眾多飲食訓導。現今人們常聽到的,有“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以及《論語·鄉黨》中的“十三不食”原則。有了思想基底,人們對食材、刀工和技法的要求自然就高了起來。漢唐過後,山東孕育出不少大族世家。為昭彰貴族身份,人們在食物上花起心思。食材要新鮮、優選,口味也要追求更豐富、更有層次。
恰巧,山東域內物產豐富,正契合了他們的需求。省內地形以平原與丘陵為主,海拔不高,耕地面積廣大。黃河又在此行經,膠東地區更是毗鄰黃渤海。當外部的人們為溫飽發愁時,一些名門望族的餐桌上已經有了更高端的食材,譬如海參、黃河鯉魚。
唐代,魯菜在製法上趨於成熟。臨淄人段成式在《酉陽雜俎》中寫:“無物不堪食,唯在火候,善均五味。”由此足見,當時人烹製魯菜的水平之高。當然,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魯菜只是在某個特定階層間流動。段成式之所以能有如此評價,是因為他的父親是相國,其家中有眾多分工嚴密的庖廚。
明、清時期,魯菜更是走出山東,進入京城,一些孔府內宅的飯食流於官商之家。自此,魯菜因其精細和豪侈,成為正印的官府菜。在整個華北地區,乃至整個北方,都無出其右。看過其歷史源流,再思考魯菜為何沒能成為平民百姓的吃食,也就不足為怪了。
製作精細,食材講究,按理說,魯菜應當收穫眾多擁躉。可為何魯菜卻並沒有預想中的那樣火爆呢?
首先,要回到山東物產豐富這一條件之上。它給魯菜提供了源源不斷的食材,卻也讓魯菜出現了眾多“競品”。既然談及山東菜,那我們不妨放眼整個齊魯大地:
魯西地區,坐擁微山湖,水產極為豐盈。香辣大鯉魚、微山湖漂湯魚、丹皮燜甲魚,皆可成為百姓餐桌上的主打菜。濟南所在的魯中,一塊軟爛、肥而不膩的把子肉,再往米飯上澆些肉湯的搭配,或許更得普通人的青睞。到了魯南,蒙山全羊、沂蒙炒雞的粗獷豪放,外加大酥肉、瓦塊魚、扣碗雞等菜品構成的鄉村宴席,更是壓制了魯菜的“擴張”。
沿版圖向東,淄博、濰坊也有當地的特色吃食。淄博美食不用贅餘,但凡上社交媒體的人,都能聽過淄博燒烤的名號,以及博山炸肉、琉璃地瓜、豆腐箱子等博山菜的名號。至於濰坊,用軟餅卷豬下水的朝天鍋,遍佈城市的各個角落。再向東,就是青島、煙臺等地。平價易得的海鮮只需簡單的蒸煮加工,便能夠讓人幸福的飽食一頓。顯然,魯菜想要在這些地方佔得一席之地,並非易事。
曾經屢次登上乾隆皇帝的餐桌,豆腐箱子可絕對不簡單。攝影/項承鑫
食材之外,魯菜的技法繁複、難以工業化,也極大限制了它的出圈。俗語講:“唱戲的腔,廚師的湯。”在魯菜師傅眼裡,湯是百鮮之源。做菜前,先要調製“奶湯”“清湯”“三套湯”。
奶湯,由母雞、豬肘、豬骨熬製而成,白亮鮮美。清湯則會在此基礎上加入雞脯泥、肥鴨,熬出的湯頭以鹹鮮為底口。三套湯,則是孔府菜裡的概念,它中和了二者優勢,最終熬出醇郁之味。有了湯,菜便有了靈魂。清湯加持下,可做柳葉燕窩、全家福。奶湯輔助下,則有奶湯蒲菜、八寶布袋雞、湯爆雙脆等等。
而在製法上,魯菜更是集大成者,熘、爆、炒、蒸、煎、扒、炸、燜,幾乎無所不在。就以九轉大腸為例,它前後要經歷洗套煮蒸焯炸燒多重步驟,才能達到酸甜苦辣鹹五味皆具的效果。
這些技法裡,魯菜尤以“爆”見長。油爆、醬爆、芫爆、蔥爆、鹽爆······猛火的催逼下,食材快速斷生,既保留原汁原味,同時也能在最短的時間內完成與調味品的融合。這相當考驗廚師的功底。在一個追求速食、擅用味精,以及半成品溫熱後即可登上餐桌的時代,魯菜的“沒落”也在意料當中。
當然,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在桎梏著魯菜發展,那就是菜品稍顯昂貴。淄博燒烤之所以火爆,除了味道說得過去,還因為它價格實惠,人均三五十塊,能吃個肚歪。但用這些錢,進一間魯菜館,也許可選的範圍就大大減少了。想博得尋常人的喜愛,可能最終歸宿,還是要講求性價比。
人們不免好奇,既然如此,魯菜又為何撐得起八大菜系之首的名號呢?這個就要從魯菜對各大菜系的影響說起。
京菜受魯菜影響極大。《食在宮廷》一書中寫道:“明朝都城移到北京時,宮廷裡的廚師大部來自山東,因此山東風味便從宮中、民間普及開來。”也差不多自那時起,魯菜顯耀京城。北京有八大樓,其中七家均是魯菜館,這足以說明其影響力。
看似普通的山東小吃油旋,竟也入選“非遺”,它融合、保留了北方面和油的混合的香氣。攝影/王嘯
除了魯菜傳統中的固有菜品,京菜還做了相應創新。比如,京醬肉絲,焦溜丸子。但實際上,這些菜品也無外乎是“醬爆”做法的改良與延展。與北京緊鄰的天津,同樣深受影響,罾蹦鯉魚可以對標糖醋鯉魚,老爆三、鍋塌三樣等菜品也能在魯菜中溯源。如果拒絕說那是模仿,那不妨稱其為對魯菜的致敬。
不只在北方,魯菜在南方地位同樣不低。不久前,廚師兼美食博主王剛從四川遠赴山東拜師,學做魯菜,這也能說明一些問題。而從菜品維度看,宮保雞丁在川魯地區皆有。但其源頭,是魯菜裡的醬爆雞丁,後來被清朝山東巡撫、四川總督丁寶楨改良發揚,才有了宮保雞丁。如今,在國外的中餐館的菜單裡,必定有它的存在。當然,和它緊鄰的,很可能是左宗棠雞。
實際上,魯菜的痕跡也早已潛入尋常百姓的家中。很多家常菜的味型和做法,都是傳承自魯菜。也許有人會疑惑,平時也沒聽誰這麼說過。那就讓我們簡單提及一些菜品,黃瓜、雞蛋、胡蘿蔔、木耳和裡脊肉構成的醋溜木須,油燜大蝦、乾燒魚、爆炒腰花、四喜丸子,其實都有對魯菜的承襲。也就是說,人們在吃魯菜時,很可能並不自知。
當一些人唱衰魯菜時,其實他們的日常所食大概率涵蓋在魯菜體系之內。只不過,山東人不願以此為噱頭,整日邀功罷了。在“廟堂”之外,魯菜早已實現了接地氣。或許受中庸的儒家文化影響,魯菜不喜聲張,這便讓人們在某些時刻忽視了它的存在。
現在,如果再有人問,為啥山東人不吃魯菜。答案就更明晰了,不是不愛,而是太愛,並且還在用更多的美食豐富著山東的飲食文化。你以為你沒吃過魯菜,其實,餐桌上處處都是魯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