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之將亡，必有妖孽

乾德三年（965年）正月初一日，大宋伐蜀大軍一舉拿下四川天險劍門關，劍門一下，成都指日可克。

正月二日，後蜀大軍全軍覆沒，主帥王昭遠被宋軍生擒，後蜀岌岌可危。

消息傳到成都，孟昶臉色慘白，心中一片絕望。

這時，後蜀宰相李昊走他跟前，神秘兮兮地說道：

“陛下，大宋皇帝早就已經在開封為你準備好了江景大別墅，就等你拎包入住了，我聽說，高繼衝、周保權（南平末代國君和末代武平節度使）都活得挺好的，你大可不必擔心。”

孟昶秒懂，不就是投降嘛。

主意是你出的，那降表就由你來操刀，這可是你李大宰相的獨門絕活。

李昊得意地笑了笑，回到家中，拿起紙筆，文不加點，得心應手地寫了起來。

40年前，前蜀滅亡，降表是他寫的；

如今山河易主，巴蜀歸宋，依舊由他來寫。

正月七日，孟昶正式向宋軍投降。

正月十九日，宋軍主帥王全斌率軍進入成都，當他走到升遷橋畔，只見孟昶身穿白衣、口銜玉璧、手牽白羊，頭上纏著草繩站在橋邊；

身後的李昊帶著後蜀文武百官，穿著孝服，打著赤腳，趴在一口空棺材上，痛哭流涕。

至此，後蜀四十六州，已成趙匡胤囊中之物。

當李大宰相回到家中，大門上赫然多出幾個大字——世修降表李家！

李昊長得很好，儀表堂堂，英俊不凡；生得更好，父祖都是官老爺，從小錦衣玉食。

可惜，當時正值唐末，藩鎮割據，軍閥混戰。

為了躲避戰亂，他父親特意從中原舉家西逃到奉天（今陝西乾縣）。

結果，剛離虎口，又入狼窩。

天祐元年（904年）正月，梁王朱溫脅迫唐昭宗遷都洛陽，關中大亂。

朱溫死敵岐王李茂貞趁機率軍攻克奉天。

戰火一起，士民百姓，命如草芥，家破人亡，李昊的父親和弟弟、妹妹全死於被亂兵刃下，李昊和母親僥倖逃過一劫，從此失散。

年僅十三歲的李昊，孤身一人，逃到邠州（今咸陽彬州）苟活於世。

乾化五年（915年）五月，邠州都校李保衡投奔後梁，再次引發梁岐大戰。

李茂貞趁晉王李存勖猛攻後梁，派帳下大將劉知俊攻打邠州。

朱友貞反應非常迅速，急令名將霍彥威固守邠州。

名將對陣，邠州之戰打得格外激烈，雙方鏖戰幾個月，損失異常慘重，難分勝負。

這可慘了邠州百姓，隨時都有可能成為炮灰，無辜喪命。

很不幸，李昊就在邠州城內。

十一年前家破人亡的慘劇浮現眼簾，他受不了了，不想重蹈覆轍，坐以待斃。

把心一橫，冒險翻牆而逃。

運氣還行，守軍沒有發現他，他幸運地從城裡逃了出來。

但是，打住，李昊只高興了一小會兒。

李昊剛逃離邠州，就倒黴地被巡邏的圍城騎兵抓獲。

這下完了，岐軍把他當作了細作，正要一刀結果了他。

千鈞一髮之際，外出探查軍情的劉知俊發現了這個倒黴蛋。

劉知俊見李昊氣度不凡，忍不住與之傾心交談。

他認定李昊是個人才，日後一定會出人頭地，收其為幕僚，還把女兒嫁給了他。

瞧瞧，長得好的李昊不費吹灰之力，白得一媳婦，這樣的好事上哪找去。

十一月，劉知俊久攻邠州不下，引起了李茂貞的猜忌。

就在這時，前蜀王建趁火打劫，派大將王宗翰奇襲秦州，李茂貞只好調回劉知俊解圍。

劉知俊剛到陣前，秦州投降，他的家屬被裹挾到了成都。

劉知俊只好灰溜溜地回到鳳翔。

劉知俊白忙活一場，啥也沒撈著。

李茂貞火了，以你的才能不應該啊，你該不會出工不出力吧。

劉知俊受不了李茂貞的猜忌，半夜帶著李昊和七十的親兵，斬關而出，逃出鳳翔，投奔前蜀。

少不入蜀，24歲的李昊卻陰差陽錯來到了四川，寄人籬下。

劉知俊入蜀後被王建任命為武信軍節度使，李昊為從事。

可前蜀將領非常忌恨劉知俊，而王建表面上很優待他，暗地裡也很猜忌他。

貞明三年十二月（918年1月），王建病重，他怕自己死後，兒子不能駕馭劉知俊，誣陷劉知俊謀反，一刀砍了他的腦袋。

劉知俊家屬全部被牽連，李昊走運，沒有被殺，只是丟官罷職。

貞明四年（918年）六月一日，王建病逝，幼子王衍即位。

王衍非常欣賞李昊的才華，委任他為翰林學士。

顛沛流離了十幾年，李昊終於時來運轉，穩定了下來。

他派心腹到關中尋找失散多年的母親。

龍德三年（923年），皇天不負有心人，李昊歷經幾番周折，終於找到了母親。

時隔19年，母子倆在青泥嶺重聚。

李昊悲從心來，一頭鑽進母親懷抱，放聲大哭，母親淚眼婆娑，如兒時般，輕輕撫摸著兒子的頭。

此情此景，路人無不為之動容。

岐軍之難，昊母獨無恙。至是十九年，昊仕獨顯達，乃遣心膂張金、王彥間道迎其母。昊請告境上奉迎，衍賜以金勒名馬。昊至青泥嶺見母，母撫昊首號慟，哀感行路。

——《宋史·李昊傳》

同光三年（925年）九月十日，李存勖派大將郭崇韜和魏王李繼岌起兵滅蜀。

前蜀兵無鬥志，將無戰心，後唐大軍長驅直入，如入無人之境。

王衍根本擋不住如狼似虎的唐軍，叫來翰林學士李昊，愛卿文采斐然，勞你寫份降表。

十一月二十七日，王衍正式投降，在成都升遷橋舉行獻降大禮，前蜀滅亡。

丙辰，李嚴引蜀主及百官儀衛出降於升遷橋，蜀主白衣、銜璧、牽羊，草繩縈首，百官衰絰、徒跣、輿櫬，號哭俟命。

——《資治通鑑》

此時的李昊怎麼也不會想到，40年後，同樣的場景，他將再來一次，只不過，他站的位置將更靠前一些。

亡國君臣，生死榮辱，全在一念之間。

李存勖命王衍率宗族、百官及其家屬數千人遷居洛陽。

同光四年（926年）三月，李昊跟隨大部隊來到了秦川驛。

重回關中故土，李昊已經沒有什麼念想了，他只想苟活於世。

偏偏他想歲月靜好，李存勖卻不讓。

正在這時，河北兵變爆發，李存勖為了以絕後患，下旨將前蜀君臣悉數誅殺。

幸虧樞密使張居翰於心不忍，將聖旨中“王衍一行”改成“王衍一家”。

張居翰一字之差，救了上千條人命。

如果沒有這個好太監，李昊小命就沒了。

景進等言於帝曰：“魏王未至，康延孝初平，西南猶未安；王衍族黨不少，聞車駕東征，恐其為變，不若除之。”

帝乃遣中使向延嗣齎敕往誅之，敕曰：“王衍一行，並從殺戳。”

已印畫，樞密使張居翰覆視，就殿柱揩去“行”字，改為“家”字，由是蜀百官及衍僕役獲免者千餘人。

延嗣至長安，盡殺衍宗族於秦川驛。

——《資治通鑑》

這年十月，僥倖活命的李昊被李嗣源派往了西川。

兜兜轉轉，李昊又回到了四川，只不過這次他的主人成了西川節度使孟知祥。

有一次，有心據蜀自立的孟知祥新建了一座城池，防備李嗣源。

李昊奉命寫了一篇《創築羊馬城記》，這文章寫得漂亮極了，孟知祥驚為天人，提拔他為節度掌書記。

自此之後，孟知祥所有表奏書檄，全部由李昊草擬。

應順元年（934年）正月，孟知祥正式稱帝，建立後蜀，李昊又當上了翰林學士，成了後蜀開國功臣。

七月，孟知祥病逝，太子孟昶繼位。

李昊的機會來了，孟昶最喜歡文臣，後蜀還有人比李昊更具文名嗎？

李昊很快就成為孟昶炙手可熱的心腹。

乾佑元年（948年），孟昶與李昊合謀幹掉了權臣張業，李昊榮升宰相，位極人臣。

浮沉幾十年，李昊只剩一個追求了，活著，更好的活著。

他主政四川期間，重要的是抓緊人事任免和財政大權，結黨營私，黨同伐異只是家常便飯；賣官鬻爵，貪汙受賄，只是常規操作。

老李賺錢厲害，花錢也厲害。

他家裡妓妾多達數百人，個個綾羅綢緞，穿金戴銀，日常開銷海了去了。

有一次，孟昶派大臣趙季札出使南唐。

趙季札投其所好，從江南買來了唐武宗任命李紳為宰相的制書，贈給李昊【李昊自稱是李紳後裔】。

李昊樂壞了，小趙，你太會來事了。

他當場拿出兩千匹帛賞給趙季扎，然後專門搭建了一座綵樓，用來放置自家祖宗的制書。

再選個良辰吉日，隆重地將制書請回家中。

忙完這一切，他宴請群臣，將成都城內所有的歌妓全部盡數召來助興。

錢？老李不在乎，能多用一萬，絕不花八千。

有次，李昊讀《晉書》，當他看到王愷、石崇鬥富，他笑了，這只是兩個沒見過世面的乞丐，哪知道真正的榮華富貴，太可笑了。

昊事前後蜀五十年，資貨鉅萬，奢侈逾度，妓妾數百。嘗讀王愷、石崇傅，笑曰：“窮儉乞兒，以此為富，可笑可笑。”

——宋·張唐英·《蜀檮杌》

攤上這麼一位將國家安危拋之腦後的宰相，後蜀國力迅速下降。

建隆元年（960年）正月五日，趙匡胤建宋，穩定形勢後，他開始了統一天下的步伐。

李昊心知大事不妙，勸孟昶對宋朝稱臣納貢。

孟昶猶豫再三，還是拒絕了李昊的建議。

廣政二十三年春正月乙巳，宋受周禪，改元建隆。冬十一月，宰相李昊言：“臣觀大宋啟運，不類漢周，天厭亂久矣，一統天下，其在此乎？若通職貢，亦保安三蜀之長策。”帝曰：“卿且去，朕徐自圖之。”

——《十國春秋》

乾德元年（963年）三月，趙匡胤攻滅南平、武平，盡取荊湖之地。

自此，大宋水軍可沿長江逆流而上，騎兵可出秦鳳階三州直入巴蜀。

李昊慌了，又來勸孟昶趕緊向宋朝求和，結果樞密使王昭遠不同意。

這哥們以諸葛亮自居，他想試試自己能不能挫敗宋軍，北伐中原。

試試就逝世。

乾德二年（964年）十一月三日，趙匡胤出兵伐蜀，宋軍所到之處，望風披靡。

不到兩個月，王昭遠拉攏的一幫烏合之眾全部完蛋，宋軍長驅直入，無可阻擋。

事已至此，李昊知道後蜀已經無可救藥，他趕緊勸勸孟昶投降。

孟昶長嘆一聲：

“吾父子豐衣美食養士四十年。一旦遇敵，不能為吾東向發一矢。今雖欲閉壁，誰肯效死。”

然後沒了，他接受了李昊的建議，果斷向宋軍投降。

乾德三年五月十五日，李昊隨孟昶抵達開封。

老不離川，年逾古稀的李昊卻被迫離開巴蜀，來到大宋京都。

他想起了秦川驛慘案，趙匡胤會不會是李存勖？

事實證明，他想多了。

趙匡胤很念李昊的好，李大宰相一直勸蜀歸宋，還說服孟昶投降，這樣的投降派，待遇必須跟上。

趙匡胤封其為工部尚書，還親自賜了一座宅邸。

從成都到了開封，李昊依舊可以享受榮華富貴。

李昊安頓下來後，隨即去接家人入京。

可他的妻子劉氏卻在夷陵病逝。

消息傳來，李昊悲痛成疾，不久便在開封病逝。

PS：

後蜀滅亡後，孟昶愛妃花蕊夫人曾寫詩道：

君王城上豎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

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

參考文獻：

《宋史》《舊五代史》《新五代史》《資治通鑑》《續資治通鑑長編》《十國春秋》《蜀檮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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