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軍絕不是一個保守的人,但也許是一個懷舊的人。他從小接受學院派的造型訓練,這也為他打下了堅實的寫實功底。
如今,當代藝術開拓了藝術家的工作路徑,但遍覽西方當代藝術的他卻依然堅守傳統的工作方法,裸眼徒手地作畫。
今天我們走進倪軍的工作室,去看看一位看遍了全世界的藝術,經歷了藝術最壞與最好時代的藝術家,如何在今天的北京保持創造力,繼續創作,繼續生活。
A檔案
倪軍1963年生於天津,現居北京,高中就讀於中央美術學院附中,師從杜鍵、王德娟、高亞光和袁運甫等。
1989年秋天從中央工藝美術學院(現清華大學美院)壁畫系畢業後,留學新澤⻄羅格斯大學梅森·格羅斯藝術學院研究生部,師從美國繪畫大師利昂·高樂布等。曾⻓期活躍於紐約藝術界,先後任教於美國羅格斯大學、帕森斯設計學院與國內重要藝術院校。
隨後,1990年代,26歲的倪軍加入出國潮,到美國新澤西羅格斯大學梅森·格羅斯藝術學院攻讀碩士。從那裡開始他瘋狂吸收藝術史中的大師傑作,並開始了十幾年的海外遊歷、創作與教學生活。
2017年,當倪軍從海外歸來,定居北京時,他被歸類為一個“無法歸類的藝術家”、一個“棘手的個案”。
因此,工作室,這樣一個創作與生活的場景,對歸來的倪軍顯得尤為重要。
藝術家和工作室的關係是怎樣的?
藝術家和工作室是又愛又恨的關係,我一到這個空間會立即安靜下來。
工作室是隻屬於藝術家一個人的空間,我的兩個孩子從小就知道不能打擾我,所以也不會到我工作室來。
我需要營造一個自由散漫的、半頹廢的狀態,這種“頹”既是動筆前的工作靈感,又是工作完了之後的一種放鬆的狀態。
你現在會比較在意生活中哪方面的品質?比如吃飯、傢俱和衣著?
其實我比較在意顏料的品牌和質量,我也比較在乎畫筆,到了歐洲和美國,我還是喜歡去畫材店看一看,選幾支筆。
我也特別挑剔調色油,說到底還是對專業上面的東西比較挑剔,但是這些挑剔無人去分享。
別人看到我在生活裡好像對穿戴、傢俱比較用心,其實不是,這些我個人認為不重要,坐的椅子是200塊錢一把的也沒有關係。
你通常一身西裝,有時還搭配帽子或者圍巾,給人非常講究、優雅的形象,你如何選擇著裝?
這一行有個誤解,認為藝術家一定要桀驁不馴、放蕩不羈、邋里邋遢,其實不是,我們在工作的時候什麼狀態都沒有關係。
我曾經看過一本講紐約東村畫廊歷史的畫冊,在一張黑白小照片上發現藝術家德庫寧站在一個畫廊門口交談,就在紐約的9街,領帶、西裝、口袋巾全套穿戴整齊。
26歲我到了美國後,中國學生那時候很窮。有一天我在美國的教授對我說:“走,倪軍,上車!”然後帶我去了跳蚤市場。他說:“這件你合適,穿上試試。”接著就給我付了錢。那時候3美元就能買一件很好的西裝,有的我還保留到了今天。
一個藝術家也要在不同場合有不同的裝扮,是對別人、對活動主人的尊重,也是對自己當天出門的感受的尊重。這不是西方獨有的概念,我們中國人出門也是要穿戴整齊的,老天津、老上海、老廣州都是這樣講究的。我覺得要提倡,那麼我就自己做到。
能聊聊你對時尚的理解嗎?
我們國家改革開放以來,在穿戴上有極大的復興,我用“復興”這個詞,因為我們以前有過非常講究穿戴的年代。
其實從出國到回國,從紐約回到北京,我在地鐵上觀察大家的鞋子,發現祖國在日新月異地發生著穿戴變化。無論是運動鞋還是皮鞋、休閒鞋,都開始變化,大家從鞋開始講究了,我們國家的變化越來越大了。
中國到了一個開創自己時代新觀念、新美學的歷史節點上。在過去30、40年裡,我們過於注重外國的東西,不僅是西方,也受日本、韓國的影響,現在是中國審美復興的時候了。
在你的繪畫作品中也能看到時尚與設計的影子,例如鞋履、廚具等。你怎麼看待設計和藝術以及生活的關係?
我20歲分配工作的時候,去了國家水產總局《中國水產》雜誌做美術編輯兼攝影記者。我從那個時候開始接觸到設計工作,最主要的工作是排版,但也涉及logo設計,以及封面文字的設計。改革開放之後的幾十年來,我們國家的設計已進入到一個新的時代。
設計是關於品味的,它最重要的意義是引領人類走向更美好的生活,而不是更糟糕的生活。你全身的裝束都是設計出來的,體現著你的選擇和品位,這就是設計的意義。
倪軍,《巴黎皮鞋( Shoes from Paris)》,2021年,布面油畫 50.7 × 40.5 cm ;
倪軍,《倪達豪(很像朝陽仁波切的倪達豪)(Dahao in New York)》,2021年,木板油畫,40.5 × 30.3 cm
倪軍,《書房裡的畫室》展覽現場
繼2019年和2021年的展覽後,2023年春天倪軍在偏鋒畫廊舉辦題為“書房裡的畫室”,鮑棟擔任策展人。白色的畫廊空間被分割成“廚房”“客廳”“書房”“臥室”“陽臺”等板塊,甚至還有金色壁紙,觀眾彷彿來到藝術家的居所做客,欣賞他的作品,進入他的生活。
展覽作品的主要題材是食物、花卉、人物,以及一些風景元素。藝術家描繪了許多石榴、蘋果、圓白菜等很常見的靜物,這些靜物被安排在了一個並不明確的空間中,它們彷彿有了像人一樣的性格。
記憶最深刻的還是“肉”。魚的鱗片上寒光閃爍,撐滿畫布的螃蟹張牙舞爪,這一切似乎都與倪軍的海洋記憶有關。世界分為兩部分,人類或許征服了陸地,但在大海面前,還得保持敬畏。
你剛剛在偏鋒畫廊舉辦的新展,展覽名稱《書房裡的畫室》由何緣起?
這次的策展人鮑棟來到我生活和工作的兩個空間後,非常敏銳地發現:我是在充滿了書的環境裡工作的。
我的畫冊很多,雜書也多,同時多年來我除了畫畫還寫一些文字。他因此決定做一個室內感覺的展覽,也有意排除了風景畫。
那麼接下來需要一個對應的英文題目,就翻譯成“Paintings Smell Book Fragrance”,意思是“繪畫聞到書香”,指的不僅是書所帶的紙張和油墨的味道,實際上想說的是畫家作品裡包含的書的內容和知識的影響。
你畫了大閘蟹、三文魚、石榴和盛放的鮮花等等,都是豐盛美好之物,為什麼會選擇這些對象來創作?
食物和人類生活有極大、極深刻的關係。多數青年人沒有經歷過食物匱乏的年代,我們60後還是經歷了幾年這樣的日子。
而經歷過去幾年,時間讓我們重新意識到食物和人的關係,而我畫中的食物表現的也不只是靜物本身,也引申和暗喻了一些東西。
倪軍,《霸氣(Brave Crabs)》,2022年,布面油畫,70 × 80 cm
倪軍,《謙卑(Humble Humble)》,2021年,布面油畫,51.5 × 61 cm
倪軍,《火柿子(Tomato Overture in New York)》,2021年,布面油畫, 36 × 46 cm
倪軍,《純潔作伴(A Couple in Love)》,2022年,布面油畫,50 × 6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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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繪畫大都是現實題材,除了表現對象本身,你是否還試圖表現或者藏一些別的東西在作品裡?
我的作品是借物打物,借靜物來表達觀念和思想。
首先,我畫的都是曾經鮮活的東西,然後它死掉了。以魚為例,中國繪畫都講究畫遊動的魚,而我畫的魚有一種殘酷美學。
對我而言,過去幾年是最鬱悶的時候,我在家裡,在一個房間一張床上連續生活了3個月,在網上看了大量的非洲曠野、角馬、獅子……這些東西促使我形成了展覽的主題。
食物鏈也是生物鏈的一個環節,我希望促使觀眾跟我一起思考:生命的週期性。一個生命完結之後是新生命開始,這是一個必然,任何東西都會成為生物鏈的一部分,都會成為下一個生物生存下去的口中之物。
倪軍,《上海隔離時期十四天的床( My Bed of 14 Days Quarantine in a Shanghai Hotel)》,2021年,布面油畫,61 × 91 cm
倪軍,《金目鱸與大海(Barramundi)》,2023年,布面油畫 180 × 190 cm
倪軍,《互解(Interactive Wisdom)》,2021年,布面油畫 46 × 61 cm
倪軍,《生命野蠻(Savage Life)》, 2023年,布面油畫 90 × 12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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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近期繪畫中的主題和色彩都給人喜悅、甜蜜的感受,包括你的文集《甜蜜生活》,從書名到硃紅色的封面也是這樣,這能理解為是你對生活和生命的一種態度嗎?
是的。鮑棟說我做的是一種直觀的繪畫,這一點我想很多人都感受到了,我願意畫“硬碰硬”的東西。
這三年由於家事、國事、世界事,我想得更多的是死亡主題。還有一個說法叫向死而生,或者叫因死而活。
意大利大導演萊昂內(Sergio Leone)的傳記就叫“Something to Do with Death(《萬里黃沙萬里情:塞爾吉奧·萊昂內傳》)”,這也是電影《西部往事》裡的一句臺詞,其中有很深的含義。
我們都知道要死,但也要有所作為——就是把活做好,這成為了我的工作哲學。
倪軍,《富貴大瓶(Vase of Prosperity)》,2022年,布面油畫,80 × 60 cm
倪軍,《謎團鬱金香(Tulip Myth)》,2014年,布面油畫,38 × 35.2 cm
倪軍,《遠氣近芳(Fragrance)》,2022年,布面油畫,60 × 50 cm
倪軍,《宇宙對話(Conversation in Void)》,2022年,布面油畫,70 × 60 c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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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過去的採訪中提到過畫作的腔調、品味和氣度,你如何來把控這種感覺?
這是一個很重要也很高級的話題——氣味、腔調、氣質,或者北京話說的“範兒”,它們都和時尚有關。
作為一個畫家,我要在世界上千百種時尚中選擇一個我的時尚,用作品來傳遞出我的氣息,氣度要寬大,品位要優雅。積極向上當中,有一點點不經意的講究,這就是我的基調,但是近兩年我的作品在這個原則下又添加了一點殘酷。
2017年,倪軍放棄青年時努力奮鬥爭取到的綠卡,徹底回國定居。
倪軍說,我發現我們這片土地的文化和藝術是如此的高妙、深厚和震撼人心。這是年輕時不會有、也找不到的感受。
就像他的繪畫一樣。人們說,倪軍去海外將近20年,回國還在畫這麼傳統的東西。但他知道,他用一種寫生風格,畫那些記憶或想象中的⼈物與事物,畫我們正在經歷的時代變革,畫這個世界從前衛到經典的迴歸。
他的藝術毋庸置疑是當代的,卻又時刻提醒著我們:過去時代的繪畫並未過去。
你生長在天津,這座城市對你來說有著怎樣的意義?
人歲數越大,越活越像老家人。
我們年輕時離開家鄉,總想去看更大的世界,想把身上家鄉所帶來的特徵隱蔽一點,增加一些其他的不同文化的東西。可是到了50歲以後,本能上和情感上都讓你越來越像出生地的那個人。
我16歲離開天津,和千百萬天津人一樣,只要在天津生活10年以上,你身上的血液、思維方式、價值觀等等都離不開天津的色彩。這是自然的,也是主動的、懷有情感的。
天津既有中國本土的,也有國際化的,特別是西方的所謂洋派的東西,所以天津人身上所謂的洋派,好像都是自然帶在身上的,沒有太脫節。
重新回到北京生活,你如何看待世界與故鄉?
我在紐約和洛杉磯生活很多年;紐約是一個極度反差的地方,槍戰和暴力,腐敗和信仰在那裡司空見慣。我們都超級愛紐約,這是肯定的,因為可以看到大量的藝術,可以看到我個人比較有情結的愛德華·霍普(Edward Hopper)。
但紐約的生活無論是多少年,就是兩個字——生存,說俗一點就是“什麼賺錢就幹什麼”。因為你首先要活下去,才能擁抱這個城市。
我對北京有另一種感情。因為小時候,一個天津少年到了北京求學,學習世界的藝術,也感受到了外面世界的訊息。我記得其中有一部美國片叫《鴿子號》,在當時的美國文化裡是很俗的一個片兒,但對於那個時候的中國青年卻打開了一扇窗戶。
現在回來定居,我發現北京與紐約最大的不同是,我們這片土地的文化和藝術是如此的高妙、深厚和震撼人心。
從麥積山、敦煌到桂林、海南島東山,這些浩瀚的歷史與文化提醒著我,以前我們忽略或者低看了自己的傳統文化,現在是時候重新去認識與探索它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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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的難忘時刻
《書房裡的畫室》個展開幕後,朋友們送了很多花籃到畫廊。我真是捨不得花籃被扔掉,就請畫廊叫了一個貨拉拉把所有花連架子都搬到工作室來。
你們可以想象這一屋子全是花籃是什麼樣,我正在畫的這張畫以及上幾張畫,都是這些花給我的靈感。但當你以為可以美美地泡在花叢裡時,會發現根本待不住,因為過敏,只能畫完之後趕快逃掉。所以任何美好的東西都是要伴隨著一種代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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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一件作品講講它如何誕生?
《雲遮月(Cloud Against the Moon)》這幅畫距今十多年了,我當時住在洛杉磯南帕薩迪納的房子裡,夜晚還沒有特別晚的時候,藍天的藍還在,天空下是一些西式矮平房。
我對這些樹和房子已經司空見慣了,但有感於當時那種非常有運動感的雲:在一個潔淨的月色下,月亮外圍黃色的光接上天空的灰藍,透露出遠處淡淡的夜色。所以我給這張畫起名叫《雲遮月》。這幅畫用了刮刀,邊緣故意留了一點白,用意是告訴大家這是一張畫,而不是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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工作室裡最喜歡的幾件物品?
花桶
有一年我去瑞士蘇黎世,一眼看中這個花桶。它是一個澆花的水桶,小把手有點像荷蘭的瓷器,我有時拿它當一個插花的花瓶,還畫過幾幅作品。
腿部支架
跟我自己生活最貼近的物件是這個支架。我從小有小兒麻痺後遺症,腿很弱。20世紀90年代初,我發現給殘奧會運動員做支架的公司,就很興奮地去做了這個東西,使我在走路的時候增加了很多的舒適感。
古董帽
我腦袋過大,所以買帽子特別困難,一般到了歐洲或者美國我不光會看美術館,還喜歡去帽子店看一看。這個小鴨舌帽也是我和愛人在紐約東村看到的,我們倆開玩笑說可以給我外孫戴,雖然貴,但這樣一想就一定要買下來。
《卡夫卡與布拉格》
我喜歡收舊書,這一本是我在洛杉磯買的。美國人不忌諱死亡,有時候一些老教授去世了,他的子女就發個通知把藏書和舊物拿出來賣。我專門挑了這一本《卡夫卡與布拉格》。我有一年一個人去了布拉格,極為震撼,頓時覺得巴黎都黯然失色了。
定製西裝
這些年的衣服多半是定製的。
我兒子有一位好朋友叫畢雲驄,他是紐約帕森斯設計學院時裝設計專業的,曾經獲得了紐約大都會博物館The Met 'Vision of China: through the looking glass' 時裝設計大賽 (2015)的時裝設計大獎,他的品牌叫BEYOND BROS.。 像這一身從意大利的面料到襯底,都是我和他商量著一起選的。
畫畫的人對色彩都很敏感,所以我對面料顏色非常挑剔,我身上這套的顏色就非常微妙,它不是很重的藍,比較活力青春一點,可以說成“navy(海軍藍)”。衣服上繡著定製者的名字縮寫,所以我的就是“N.J.”,襯衣上也是淡淡的這個字頭。定製就講究細節,第一是總體要講究,第二要根據個人的體型體貌做一點調整。好的西裝不用做那麼多,幾套就可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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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藝術家作品圖片與展覽圖片
由倪軍及偏鋒畫廊提供
總編輯:沙小荔
出品人:董雲燕
監製:徐寧
項目監製:賢子
編輯:王夢瑤 項目運營:楊帆
視覺設計:Billie
採訪、文:愚魚
視頻導演:陳赫;攝像:傑西
人物及空間攝影:馬佳翊
📮產品/項目推薦、撰稿/拍攝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