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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二十八年,因受許三禮彈劾,身處黨爭旋渦中的內閣學士徐乾學乞請回鄉,這本是他仕途中的低谷。臨行前,徐乾學仿效古人以書局自隨,請求將在京師尚未完成的《大清一統志》一併帶回纂修,聖祖特旨允許。雖為崑山人,徐乾學自此落館於煙波浩渺的洞庭東山編書,這一年他五十八歲。
在徐乾學年輕時,就已經開始藏書事業,這位年輕人對書籍的痴迷給前輩學者黃宗羲留下了深刻印象。儘管參觀過浙東各大藏書樓,黃宗羲為徐乾學《傳是樓書目》作序時仍由衷讚歎:“健庵先生生乎喪亂之後,藏書之家多不能守,異日之塵封未觸,數百年之沉於瑤臺牛篋者,一時俱出。於是南北大家之藏書盡歸先生。”這也道出了傳是樓藏書的來源,明清之際私家藏書散亡於市,徐乾學廣泛收購,錢謙益絳雲樓、毛晉汲古閣、錢曾、季振宜等大家的舊藏都被他歸入麾下。甚至,徐乾學還跟隨黃宗羲前往天一閣抄錄,“是閣之書,明時無人過而問者,康熙初,黃先生太沖始破例登之,於是崑山徐尚書健庵聞而來鈔”。
《長短經九卷》宋刻本,上海圖書館藏 有“徐乾學印”
時人徐釚稱“傳是樓所藏,插架盈箱,令觀者相顧怡愕,如入群玉之府,為當今第一”,此評價頗為得當,傳是樓的規模應為清初江南藏書之首。汪琬也寫道樓宇的規模足足有七楹,書櫥共有七十二個,“部居類匯,各以其次,素標緗帙,啟鑰燦然。”從各位名家的題記來看,徐乾學對書籍的熱愛並不僅限於物質上的佔有,書籍的編纂、刊刻、傳播、流傳更是他的興趣所在,藏書是為編書,後者才是他一生的志向所在。黃宗羲對徐乾學的推崇之意溢於言表,直言如他一般能藏、能讀、能文者罕見:
“至於書之為物,即聚而藏之矣,或不能說;即有能讀之矣,或不能文章。求是三者而兼之,自古至今,蓋不能數數然也……何意當吾世而見之健庵先生乎?……新朝開創,天府之藏未備,朝章與故制度文為歷代因革,皆於先生乎取之,是先生之藏書,非但藏於家也。”
《周賀詩集》,國家圖書館藏,宋臨安府陳宅書籍鋪刻本,有“乾學”印
所謂“朝章與故制度文”顯然指的不是徐乾學的詩文作品,而是指他於清初官方修史有草創之功。早在康熙十八年,徐乾學就入《明史》館充任纂修,三年後出任總裁,傳是樓藏書中的六經、史書、禮制文獻正是他編史資料的重要來源。而至康熙二十五年《大清一統志》正式開館時,身兼數職的徐乾學立馬將大量精力投入到方誌書編纂之中。京師宣南的徐氏宅邸碧山堂中,正值壯年的徐乾學與同僚們不厭其煩地討論著收錄條目、敘事詳略、修撰凡例,廣袤大地上的山川、人物盡在他們筆尖。
碧山堂的徐氏幕府可能是一種特定時期的特殊存在,萬斯同、姜宸英等布衣學者都是沒有受清廷任命,但以徐乾學幕府賓客的身份參與到典籍的編修工作中。書局官私參半的性質可能與明遺民的態度有關,不過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幕賓無不欽羨徐乾學的藏書,也同樣仰慕徐乾學的學問人品。“先生施於名命為雅誥,刻於金石無愧辭,風聲所播,山心松友之士,莫不推琴而起,共集門牆”。徐乾學的藏書之名使學者雲集於此,而他們從事的修書、校書工作則在創造更多的讀者,使思想從這一交遊圈擴展到更大的範圍。
三年後徐乾學由京返蘇,幕府賓友並未隨之散去,與之相反,閻若璩、胡渭、劉獻廷、黃儀、顧祖禹等清代學者名流都跟隨南下修書。萬斯同在餞別宴會中言:“今日之會盛矣哉,然今日之盛即來日之衰也。諸子皆海內之英,自茲以後,寧復能相聚一堂,若今日之盛者?此不獨吾黨聚散之感,抑亦京國人文盛衰之會也,諸子其為我進一觴。”這批學人中的任何一位,無不代表著清初地理學問之巔峰,圍繞徐乾學形成了龐大的交遊網絡,真可謂一人影響“京國人文盛衰”。
在東山士紳翁天浩(《具區志》編者翁澍之兄)的幫助下,徐乾學將《大清一統志》的書局遷到東山翁天浩的橘社別墅,以便更好推進編纂工作。現在的東山湖灣村一帶頓時鴻儒薈萃,太湖邊隅的橘社已然成為清帝國曆史地理的學術中心。更重要的是,以徐乾學幕府為中心的書館,也正在成為帝國晚期罕見的知識生產與交流並存的場所。
根據學人的描述,橘社書館之員有三四十人之多,徐乾學與其同僚們不僅就修書校書互相交流、共同切磋,也時常於太湖邊宴飲唱和、賞景郊遊。裘璉記錄這段書局時言“校輯之暇,間與諸君子憑眺湖山,寄情魚鳥,作為詩歌,共相唱和”,胡渭回憶橘社的時光道“二三素心,晨夕群處,所謂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者,受益弘多,不可勝道”。可見橘社的修志生活是極為放鬆愉悅的,由於《橘社倡和集》亡佚,幕府賓客間的交流與互動細節很難還原。可我們能看到,最為卓越的知識都永久地保留下來,並融於一爐,為清代學術注入力量。
顧祖禹獲輿圖增訂《讀史方輿紀要》,閻若璩在辨析、考據材料間留意《古文尚書》的真偽問題,胡渭修志期間抄錄天下郡國書乃得《禹貢錐指》,幾乎每一位大儒的代表作都與橘社書局工作息息相關。晚年偏居一隅的徐乾學,是否感覺到自己正處於“文人共同體”的中心?
洞庭橘社的時光珍貴而短暫,康熙三十年徐乾學包庇朱敦厚一事被告發,遭到革職,同年徐氏兄弟又被彈劾,書局撤去,徐乾學只得遷至嘉善、崑山等地繼續修志。這一年他正好六十歲,藏書、刻書活動都已接近尾聲,著作等身。書籍既是徐乾學一生的心血,也是他穿越各個空間與階層間的媒介。從京城宣南到洞庭東山,傳是樓藏書既是總裁修史的“自薦信”,也是維繫文人網絡的禮物,書籍本身蘊藏著無窮的意義。《大清一統志》的編纂、生產、流傳也在成為一股影響歷史的力量,與身處時代的學術轉型有緊密聯繫。
明清易代之後,宋明理學空談心性的“反知識主義”逐漸被摒棄,梁啟超謂之“理學之反動”,學界開始復歸漢儒的經說傳統。清初學者強調經世致用,三大儒之一的顧炎武是徐乾學舅舅,徐乾學的學術準則亦一脈相承。《凡例》中不難看出他經世的創作宗旨:“謹自《禹貢》《職方》及於近世,博採古義,參決群言,標其大凡,以為成書之準。務使識其大而略其細,考其實而闕其疑,取類周詳,措辭質古,展卷之下,條晰縷分。庶幾體國經野,不窺髓而可知;觀民省方,如指掌而斯在。”
表面上,一統志是確立清代疆域的重要文化活動,從各地人文地理推衍至“大一統之業”。但其內在機理是將訓詁考據歷史地理看作是承載大義的方式,方誌失修則紀載缺遺,只有反覆續修補遺才能讓山川永固,考據之學與濟世理想得以調和,這也是通往後世乾嘉考據學的重要一環。纂修《大清一統志》極大激發了後世地方修志的熱情,清中期以降的方誌如雨後春筍湧現。與此同時,明遺民學者們與清廷間的不和,似乎也通過修史這一官方活動稍得化解。
康熙三十三年,徐乾學於家鄉崑山病故,這也標誌著《大清一統志》纂修的第一階段宣告結束。臨終前,徐乾學將已完成的山東、直隸、山西、江南四地誌稿進呈,其弟徐秉義在北京繼續主持纂修。此時顧祖禹、黃儀、閻若璩先後病逝,屬於徐乾學的時代結束了,東山橘社消逝世間。
橘社書局是文人編志之典範,或許也是這個時代的另類。面對繁榮的圖書市場,學者們圍繞書籍展開的編纂、抄錄、整理活動不旨在商業利益,而意在知識的共享。橘社的書籍生產過程不僅是將多位思想家理念綜合的過程,身為編者的思想家也在創造出新的知識,當他們的著作再次流佈,又傳遞給更廣闊的閱讀群體。然而,作為物質載體的傳是樓藏書則散佚更快,徐乾學病逝後,崑山徐氏家族敗落,藏書先流入清廷宗室怡親府,最終與黃丕烈藏書一道,進入四大藏書樓之一的楊氏海源閣。
若今日的我們踏進古籍展,會發現宋元刻本上不少留有徐乾學的鈐印,無不彰顯著傳是樓這座清初最大藏書樓的昔年勝景。不由感慨,曾經影響著一個時代學術、政治話語的文人交遊圈,就濃縮在一方小小的金石篆印中,以及有關《大清一統志》的寥寥數語間。藏書樓全盛時,徐乾學召集子孫上樓問:“吾何以傳汝哉?”
他不傳土田貨財、金玉珍玩、鼎彝尊斝,而是指書而欣然曰:“所傳惟是矣!” 遂名其樓為“傳是”。
1. 徐乾學:《憺園文集》,《清代詩文集彙編》124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
2. 黃宗羲:《黃宗羲全集》11冊,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
3. 汪琬著,李聖華箋校:《汪琬全集箋校》,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
4. 余英時:《論戴震與章學誠 清代中期學術思想史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2年。
5. 尚小明:《徐乾學幕府研究》,《史學月刊》1998年第3期。
6. 吳仁安:《清初江南徐乾學家族的興盛和衰落》,《史學月刊》1988年第4期。
7. 賈長寶:《從1687年的徐乾學“碧山堂”元夕聚會看清初宣南地區學者群體的宴飲交遊》,《清史論叢》2018年第2期。
8. 王大文:《康雍乾初修<大清一統志>的纂修與版本》,《歷史地理》201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