曇花一現的唐三彩,只是隨葬品?

曇花一現的唐三彩,只是隨葬品?

1904年,汴洛鐵路開工。

河南汴洛鐵路(1905年-1909年)

作為後來隴海鐵路的一部分,這條交通線途徑洛陽城北的邙山——這一處寶地,至少從東周以來,便是帝王、達官顯貴和平民們擇取陰宅的理想場所。“北邙山頭少閒土,盡是洛陽人舊墓。舊墓人家歸葬多,堆著黃金無買處。”(《北邙行》)

近代鐵路的興建,無疑打破了另一個世界的寧靜,卻也讓地下的珍寶得以重見天日。


在眾多被損毀的唐墓之中,一種世人從未見過的彩色釉陶隨葬品引起了好古之人的關注,這就是“唐三彩”。

汴洛鐵路發現唐三彩 。攝影/Joseph Skarbek(1906~1909年)
自此,人們沉醉於唐三彩的斑斕瑩潤,彷彿全部的盛唐氣象都濃縮在這麼一樣物件上了。

那是一個與彼時的清朝完全不同的時代,凝視和把玩唐三彩也許可以讓人從紛亂的時局中暫時抽身,在沉香氤氳的書齋中做一個清夢。

盛唐遺蘊

事實上,雖然被叫唐三彩,但歷史文獻中,並沒有對這類器物名稱的記載。“唐三彩”之稱最初可能出自古董商人和收藏家們之口。

民國古玩收藏家趙汝珍於1942年著成《古玩指南》一書,在書中他對這類彩色釉陶有所描述:以鉛黃綠青等三色描畫花紋於無色釉之白地胎上,即世所稱之唐三彩者為最佳。

趙汝珍著《古玩指南》書影
事實上,無論色彩如何,這些造型生動活潑、顏色千變萬化的唐三彩,本身就極具美學內涵。
即使是放在今天,那些放置在博物館陳列櫃中的唐三彩,也有著無可比擬的“盛唐氣象”。即使隔著一層玻璃,也足以令人流連忘返。

對好古之人來說,唐三彩的出現無疑是一個驚喜。但對歷史研究者來說,又何嘗不是呢?
就科學研究而言,小小唐三彩也蘊含著巨量的歷史信息。

唐三彩俑類基本是寫實的,也正是因此,當我們觀察唐三彩,也正是在觀察那個早已遠去的盛世大唐。

無論是陶俑的衣著、配飾,還是它的動作、神態,都是學者們研究的對象。往近了說,學者們可以從上看到當時人們的穿著打扮,西域文化對大唐的深刻影響等等。
而往遠了說,無論是唐時期陶瓷器的生產和消費,還是當時的墓葬隨葬制度,皆是學者們可以窺得的細節。

各種原因綜合在一起,使得唐三彩稱得上一句“名聲大噪”,其美名甚至遠播北京城。

即使是今天,也有以唐三彩為靈感來源的經典節目
這可使它的出土地遭了殃。

在20世紀前半葉,洛陽北邙墓葬多遭盜掘。所獲唐三彩或落入民間收藏家之手,或被海外收藏機構購得,但也有部分被保存在官方博物館中。

唐,三彩花口執壺,1955年西安市長樂坡出土,陝西曆史博物館藏。來源/城市探索探究院
一直到新中國成立之後,才有對唐三彩有組織、有計劃的科學發掘和研究。

千變萬化


雖然被稱作唐三彩,但是,唐三彩的釉色遠遠不止“三彩”。

作為一種流行於唐代的低溫鉛釉陶器,它的釉色主要為黃、綠、白。除此之外,唐三彩的色彩還包含赭、藍、褐等多種,有些釉色少於三種的彩色釉陶也稱“唐三彩”。

唐三彩馬。來源/鄭州市檔案館
不同於古早陶器的凝濁厚重,也不同於瓷器那般的潔白細膩。身為在兼具二者部分特點的陶器種類,唐三彩無疑踩在了陶與瓷的分界線上。

從瓷的角度來講,唐三彩以質地細膩的高嶺土作胎,亦在器表施加各種顏色的釉。

工匠們熟稔於不同金屬氧化物的呈色“魔法”:鐵元素點化成黃色,鈷離子呈現為藍色,綠釉中則含有較高的氧化銅……

於是,通過調整不同化學成分的比例,工匠們配製出了淺黃、赭黃、翠綠、深綠、天藍、褐紅、茄紫等色彩。

唐代,三彩燭臺,故宮博物院藏
此外,唐三彩的釉中鉛含量很高,它被用作助熔劑,使得在燒成過程中不同色調的釉相互流動浸潤,從而形成一種濃豔瑰麗、光彩奪目的藝術效果。

但它為什麼不是瓷器呢?一般來講,瓷器的燒造溫度都在1200℃以上。而唐三彩的燒造溫度比瓷器要低。
在唐三彩的製作中,需要經過兩次燒造,即先素燒再釉燒。

素燒是將用高嶺土製成的胎體晾乾後放入窯內燒到1000℃-1100℃;釉燒是將素燒好冷卻後的胎體表面施以配好的釉汁,第二次入窯經900℃溫度燒成三彩產品。
正因為唐三彩的燒成溫度較一般的瓷器為低,所以本質上它屬於陶器而非瓷器。

河南省鞏義黃冶窯是生產唐三彩的主要窯址,它的產品不僅可滿足洛陽的需求,部分產品還供西安使用,而且通過水路可以運到江蘇、湖北等地。

鞏義窯三彩雙系罐,藏於故宮博物院
此外,目前發現的唐三彩窯址還有陝西省銅川黃堡窯、西安唐長安醴泉坊窯、河北省內丘西關窯和山西省渾源界莊窯。

土火造藝

如果單論唐三彩,可以說它始於唐而終於唐。但事實上,它出現的基礎可以追溯到幾百年前。

唐三彩屬於鉛釉陶器,這種器物從漢代到北朝一直存在,北齊流行的黃釉等鉛釉明器從隋到初唐(唐高祖至高宗時期,618-683)都在被繼承和延續,並拓展到了陶俑生產。

北齊黃釉壺,帶有粟特紋裝飾。藏於故宮博物院
黃釉或黃釉加彩俑是初唐俑的特色之一,即在白色瓷土坯胎上施加淡黃色的低溫鉛釉,繼而用朱、青、綠、黑等顏色進行彩繪裝飾。

黃釉加彩俑主要出土於以洛陽、西安為中心的地區,集中出現在7世紀30年代到70年代的太宗、高宗時期,或可視為唐三彩製作的初期階段產品。

在洛陽地區的唐初墓葬中,曾流行黃釉或黃釉加彩陶俑和模型明器,墓主身份上至刺史,下至處士。
葬於647年的萊州昌陽縣令崔大義及妻李夫人合葬墓,便出土了相當數量表面施加薄黃釉並塗彩的陶俑。在陝西地區這類器物則集中出土於昭陵陪葬墓中,墓葬等級皆較高。

根據目前的考古資料,最早隨葬唐三彩器物的紀年墓為唐高宗時期的張文俱墓(670年),墓主人是唐慎州司倉竇州潭峨縣丞張文俱。
雖然該墓所出陪葬俑皆為彩繪陶俑(彩繪不施釉),但還出土了1件“八星拱月”三彩盤,打破了以往人們普遍認為“唐三彩”是盛唐時期才出現的論斷。

不過,要到武則天執政時期,唐三彩大件俑類器才開始出現。而這個時候,唐三彩的消費已經涵蓋了一個廣泛的群體。

“王公百官,競為厚葬偶人像馬,雕飾如生,徒以炫耀路人,本不因心致禮,更相扇動,破產傾資,風俗流成,下兼士庶。”(《唐會要葬》)
無論是皇室、各級官員,還是富裕的庶民人群,乃至進入寺院,為僧侶使用。受厚葬之風的影響,作為風行一時的隨葬品,三彩俑器的製作興旺而發達。

唐三彩釉陶載樂駱駝。來源/中國國家博物館官網

大唐風華

唐三彩的類別包括人物俑、動物俑、鎮墓俑、模型明器、生活用器、建築構件等。

一般來講,考古發現的絕大多數唐三彩均出土於墓葬中,作為用於隨葬的明器,但亦有少量發現於城市遺址、陶窯遺址中。

也就是說,唐三彩可能供隨葬使用,也可能被人們當作尋常器皿使用,必須具體情況具體對待。

三彩印花扁方形枕  晚唐  河南鞏縣窯 西漢南越王博物館館藏
一般而言,各類形體較大的俑類三彩,如各式人物俑、動物俑和鎮墓俑都是為了隨葬而製作的。

而各種三彩盛器,如缽、壺、罐、碗、盤、杯等器皿,既可用於隨葬,也可在日常生活中使用,如在洛陽唐東都履道坊白居易故居遺址出有唐三彩盆、盤、罐、壺等。
值得注意的是,有些器皿可能在成為隨葬品之前也曾被使用過,這意味著在不同的使用階段一件器物可能發揮著不同的功能,體現出不同的含義。

01/ 人物俑

唐三彩人物俑一般都是反映政治場景和日常生活的俑,包括文官俑、武官俑、武士俑、男女侍從俑、胡俑等。
在製造工藝上,唐三彩人物俑多“開相”,即人俑的頭部不施釉,待燒成後再在人俑頭部用顏料畫出五官,更加生動形象。

文/武官俑 

洛陽安菩墓(709年)所出的文、武官俑是該類俑發展到頂峰的代表。

文官俑(下左圖)通高112釐米,頭戴黑色進賢冠,上穿綠色高立領寬袖外衣,外罩裲襠,腿間垂有白色長飄帶,足著如意雲頭翹履。

安菩墓(709年)所出三彩文、武官俑
武官俑(上右圖)通高113釐米,頭戴如意形鳥冠,手握有一笏(hù)板。服裝形制與文官俑基本相同,只是裝飾各異。

 胡人俑 

“胡人”是古代漢人對西北少數民族的稱呼,涵蓋中亞、西亞等少數民族與國家。

胡俑是古俑中特殊的一群,絕對數量和出土比例並不高。兩京地區的皇室貴族墓是出土胡俑最為集中之處,長安地區又以昭陵和乾陵陪葬墓出土數量最多。此外,地處絲綢之路要道的隴右也有較多胡人俑發現。

故宮博物院藏 三彩胡人俑

唐俑中之“胡”,大抵指的是粟特人。粟特人是一個商業民族,在公元3至8世紀之間,他們大批東來販易,其中一部分就在西域(今新疆)和中原地區居留下來,有的繼續經商,有的則入籍從事農業,甚至能夠入仕中央或各級地方政府。

三彩胡人牽駱駝俑
不過,唐三彩胡人俑的身份較低微,多屬於社會下層。這些貧困的粟特移民入華後既沒有因為經商而變得富有,亦不能夠封官賜爵,反而淪為廝役奴婢,或為漢族大戶所收容,因懂得畜牧,所以牽駝馭馬的胡俑相當多。

02/ 鎮墓俑

墓葬所出的唐三彩中有一類非常特殊,起到鎮墓辟邪的作用,有人形的武士天王俑和奇異的鎮墓獸等。

唐墓中的鎮墓俑一般以組合形式出現,武士天王俑和鎮墓獸各一對,另外還有其他的神怪俑。

武士天王俑 

天王俑源於佛教的護法神,但是墓葬中隨葬天王俑主要是為了守護墓主,而非以佛的護法神身份出現。很多天王俑是經過藝術誇張的武士形象,可以說天王俑是佛教藝術中國化、世俗化的重要標誌。
國家博物館藏 1955年陝西省西安市韓森寨出土 三彩天王俑
西安韓森寨出土的這對天王俑皆作武士打扮,身材魁梧,頭戴盔冠,身穿鎧甲,四肢矯健,怒目圓睜,足下踩踏做垂死掙扎狀的夜叉。工匠採用誇張手法以凸顯天王驅邪鎮惡的威懾力量。

 鎮墓獸 
在墓葬中放置鎮墓獸的傳統可以追溯至春秋戰國時期,質地由早期的木、銅發展到中期的陶、石,再到隋唐的高嶺土胎。不同時期的鎮墓獸形態各異,在北朝晚期以對獸的形式固定下來,並在唐代得到了發展。

唐代三彩鎮墓獸  美國費城藝術博物館
經學者考證,唐代鎮墓四神可以確認為“當壙、當野、祖明、祖思”。其中“當壙”“當野”為一對天王俑,“祖明”為獸首鎮墓獸,那麼可以推測出“祖思”就是人首鎮墓獸了。

03/ 動物俑

動物,是唐三彩中非常重要的主題之一。其中,尤以馬與駱駝最為常見。
 馬俑 
馬在唐代是一種極為重要的動物,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馬在戰爭中發揮著關鍵作用,《新唐書》有言:“馬者,國之武備,天去其備,國將危亡。”馬在唐代的地位由此可見一斑。

太宗李世民不僅擅騎射,而且識馬、愛馬,他對馬的這種態度幾乎影響了整個唐時代的社會風俗。馬,尤其是品種優良的馬,成為一種貴族動物。

馬俑。來源/銅川博物館
唐三彩以馬為題材的俑大致可分為三類:放養馬、鞍馬和載人馬。

放養馬不配馬鞍和韁繩,這類馬有專門的稱謂“誕馬”,即儀仗隊中不施鞍轡的備用馬。比如永泰公主墓所出的這兩件“誕馬”俑,左邊的馬肌肉灰白,褐毛斑斕,引頸嘶鳴,呈嘯天狀。右邊的這匹通體褐色,頭頸低垂,若有所思。

永泰公主墓(706年)所出唐三彩馬
其中,將馬鬃剪瓣是唐朝流行的一種飾馬方式,即“花馬”。

根據它們鬃毛被修剪成的堞垛(數量不同,被稱作一花、二花和三花馬)。其中,唐墓出土的馬俑三種兼有,且以三花馬為主。唐懿德太子墓中所出的三彩馬俑即是“三花馬”。

“鞍馬”  懿德太子墓(706年)所出三彩“三花”馬
 駱駝俑 

駱駝是另一種常見的唐三彩動物俑主題。

駱駝俑。來源/洛陽博物館
在唐代,由長安通向中亞、西亞以至於阿拉伯的絲綢之路是中國對外交通、貿易的重要紐帶,唐代時這條商路更加繁榮,商隊絡繹不絕。

張籍《涼州詞》:“邊城暮雨雁飛低,蘆筍初生漸欲齊。 無數鈴聲遙過磧,應馱白練到安西。”描繪了安史之亂前西北絲綢之路的繁忙。駱駝是商客的坐騎,也是託運物資的工具,被稱為“沙漠之舟”,成為文化交流和商貿活躍的象徵。

三彩載樂駱駝俑。來源/西安曲江旅遊
絲綢之路熙熙攘攘,“胡風”自西吹入了東土大唐,胡樂和胡舞在有唐一代頗受追捧。

西安市鮮于庭誨墓出土所出的這件載樂駱駝俑堪稱唐三彩中的精粹。駱駝昂首挺立,馱載了5個漢、胡成年男子。中間一個胡人在跳舞,其餘4人圍坐演奏。他們手中的樂器僅殘留下一把琵琶,演奏的應屬胡樂。

鮮于庭誨墓(723年)所出載樂駱駝俑
當時,在長安城的東市和西市都有專門的百戲班子,他們除自主演出外,也可讓人們花錢僱演。五個訓練有素的成年男子在駝背上載歌載舞,展現出高超的技藝,駱駝載樂這種節目在長安一定大受歡迎。

04/ 遺址中的唐三彩


雖然迄今為止大部分發現的唐三彩都出現在墓葬中,但並不意味著唐三彩只能用於隨葬,它們同樣也為生者服務。

近五十多年來的考古勘探和發掘工作在長安、洛陽和揚州的遺址中發現了較多的唐三彩。其中,白居易遺址非常值得一看。
白居易晚年則大多在洛陽的履道坊度過。他在《池上篇》曰:“東都風土水木之勝在東南偏,東南之勝在履道里,裡之勝,在西北隅。西閈北垣第一第,即白氏叟樂天退老之地。”可見白居易宅邸環境之優越。

1992-1993年考古隊對洛陽履道坊白居易故居遺址進行了發掘,出土了唐三彩盤、盆、壺、罐等器皿,以及小型的三彩人物和動物塑像等。與墓葬中所見的唐三彩俑相比,白居易故居遺址所出的更加小巧玲瓏,惹人喜愛。

白居易宅院出土生活器具  (三彩在右上)。來源/中國大運河博物館
佛寺遺址也是發現唐三彩數量比較多的地點。

在陝西省臨潼慶山寺舍利塔地宮遺址中出土6件三彩器,其中三彩盤3件、三彩南瓜1件、護法獅子2件。三件三彩盤就擺放在舍利寶帳前,中間那件盤中置一個三彩南瓜,顯然屬於供奉性質。兩件三彩獅子則分居石門兩邊,似在守護佛祖舍利。

曇花一現


安史之亂後,墓葬中唐三彩數量驟減,俑類基本消失,只在少數墓葬中發現有罐、盆、執壺等生活用器。

唐三彩尤其是俑類,在這一時期沒落,成為中國歷史上曇花一現的藝術瑰寶。
在此之後,“遼三彩”和“宋三彩”繼承了唐三彩的衣缽,三者風格各異,展現了不同時代的審美情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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