亂世中的南唐後主,為什麼不搞軍事搞文化?

亂世中的南唐後主,為什麼不搞軍事搞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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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垂淚對宮娥。


這一闋出自李煜之手的《破陣子》,可謂寫盡了亡國之君的哀怨和落寞,也正是由於此類作品流傳甚廣,令古往今來的文人騷客皆對這位南唐後主頗為同情。如南宋大文豪陸游便曾以南唐政權在宋軍已然圍城的情況下仍在開科取士而感嘆:“(李煜)故雖仁愛足以感其遺民,而卒不能保社稷雲。”彷彿南唐是因為君主過於注重文治、仁愛百姓而敗亡的。

 

李煜半身像。來源/明代王圻輯,萬曆刻《三才圖會》

歷史上的南唐真的只是因為在亂世中走了錯誤路線,導致兵甲不興、最終傾覆社稷的嗎?

儲君之亂:李璟時代的繼承人紛爭

及李煜的性格缺陷

作為南唐最後一位君主,李煜自然對政權覆滅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但由於其在詩詞中為自己塑造的悲情人設,以及其繼位後推行的種種“仁政”,大眾對其最終的亡國更多懷有同情的心理,即便有些許非議也大多會歸咎其不幸的童年。

李煜原名李從嘉,是南唐第二任皇帝“中主”李璟的第六子。如果按照由長至幼的繼承順位看,李煜與南唐國主的王位之間還隔了自己五個哥哥。但自古帝王之間藉由嫡庶之分,作為李璟的正宮——鍾皇后的第二個兒子,李煜的順位繼承權其實僅排在長兄李弘冀之後。

作為李璟的嫡長子,李弘冀一度被寄予厚望。據說李璟為了應對江南民謠中“有一真人在冀州,開口張弓向左邊”的讖語,才有了“李弘冀”這個名字。然而,李弘冀出生時,李璟的政治地位並不穩固。由於南唐政權篡奪自一代梟雄楊行密所建立的“南吳”,因此南唐開國君主李昪對自己麾下的臣僚、將領缺乏信任,更願意將兵權和重要的城邑交付給自己的兒子。

正是出於對身為東都留守、江都尹且手握重兵的弟弟李景遂的忌憚,李璟繼位之初,曾自導自演一出“禪讓王位”的鬧劇。在李景遂堅辭不受的情況下,李璟仍不得不加封其為齊王、諸道兵馬元帥、太尉、中書令。當然,為了分薄李景遂的權柄,李璟隨後又冊封了另一個弟弟李景達為燕王、副元帥,兄弟三個更在父親李昪靈柩前立盟,相約兄弟世世繼立。

保大五年(947),李景遂正式被立為王太弟,同時被剝奪兵權。惶惶不安之間,李景遂不僅多次上書請辭儲君之位、返回封地,更主動改字“退身”。然而,在你死我活的政治鬥爭中,改個名字就想保命的念頭實在有些幼稚。

隨著外放潤州的李弘冀在戰場擊敗來犯的吳越國軍隊,李璟突然給了王太弟李景遂“天策上將軍”“江南西道兵馬元帥”“洪州大都督”“太尉”“尚書令”“晉王”等一大堆頭銜,並允許其返回自己的封地。就在李景遂以為自己終於得以逃出生天之際,卻在途中被人毒死。堂堂王太弟豈能死得不明不白,在李璟的嚴令徹查之下,兇手很快被捕,並供認受到李弘冀主使。李璟盛怒之下,廢黜了李弘冀的太子之位。次年,身陷囹圄的李弘冀據說是看到了自己叔叔李景遂的鬼魂,受到驚嚇而亡。

撥開史書中那些“兄友弟恭”“父慈子孝”的溫情面紗,我們不難發現,身為國君的李璟無疑是最大的受益人。曾經手握重兵的弟弟李景遂死於政治謀殺,而在常州之戰後深得軍心的李弘冀則被指認為兇手,並同樣死得不明不白。唯有身為國君的李璟在“痛失”兩個親人之餘,也消弭了兩個最有威脅的對手。

當時年幼的李煜是否洞察了這場家族慘劇背後的政治邏輯,後世不得而知。但可以肯定的是,早在與自己的叔叔李景遂的矛盾全面爆發之前,李弘冀便對自己“豐額駢齒、一目重瞳”的弟弟李煜心懷忌憚。為了避禍,李煜不得不擺出一副醉心經籍、不問政事的模樣,並自號“鍾峰隱者”“蓮峰居士”,以表明自己志在山水,無意爭位。

李煜的一系列政治姿態成功緩解了與長兄李弘冀的矛盾,並令李璟在晚年放心的將其立為儲君。然而,對李煜而言,他雖然累遷諸衛大將軍、副元帥,封鄭王,但始終沒有親臨戰陣、甚至沒有過行伍經歷,顯然是缺席了亂世之國主最重要的一節必修課。這也直接導致了在此後的執政生涯中,李煜對軍事事務一竅不通,甚至出現了宋軍屯兵金陵城南十里、李煜尚不知情的詭異場面。

當然,李煜所欠的這節課,最終宋太祖趙匡胤還是給他補上了。開寶九年(976)正月,李煜被俘虜後押解至京師開封,宋太祖趙匡胤封其為違命侯之餘,還拜其左(一說右)千牛衛將軍。可惜,李煜人生中這最後一個軍職也是虛銜,宋太宗趙光義繼位之後,李煜被改封為隴西公,並在不久之後病逝於開封。

趙匡胤像。來源/浙江圖書館《中國曆代名人圖像細覽》

南唐無將:南唐宗室將領的全面沒落

和李煜冤殺林仁肇

客觀來講,李煜本人雖然缺乏軍事經驗,但南唐宗室之中不乏“宿將”。如李璟執政後期,極度信賴自己的三弟李景達,多次將南唐最為精銳的軍隊交付其指揮,並不論勝敗都會給其加官進爵。

後周顯德三年(南唐保大十四年,956年),後周世宗柴榮率大軍攻入淮南,李璟命加封為齊王的李景達與監軍使陳覺一同率兩萬精兵,自瓜步(今南京六合南)渡江北上,意圖趁著後周軍隊全力圍攻壽州之際,襲擾其側後,卻不料這支李璟眼中的南唐精銳部隊被屯守六合的趙匡胤以兩千兵馬輕鬆擊敗。南唐軍隊在爭奪舟船渡江南逃,慌亂中又溺死了很多人。

按理說,如此大敗,身為主帥的李景達自然難辭其咎,可偏偏李璟對這個弟弟無限信任,不僅沒有問責,相反又給了五萬精銳,再度率軍渡江北上。

李璟的本意是讓李景達趁著後周軍隊因糧運不濟、師老兵疲,又無水戰準備,不得不全線收縮之際,收復江北諸州,救援一下仍被後周軍隊所圍困的壽州。孰料,李景達抵達前線後,竟擺出了一個前鋒營於紫金山(今安徽壽縣東北,淮河南岸),自己則屯駐濠州(今安徽鳳陽東北),列十餘寨,又築甬道數十里,連亙相望的捱打陣型。

結果,後周的廬壽招討使李重進發動突然襲擊,迅速攻破南唐軍的兩處營寨,扼制其糧運。隨後,柴榮再次親征。命殿前都指揮使趙匡胤率先出戰,破甬道,分割南唐軍,使援軍與守城軍首尾不能相救。隨後後周發起全線猛攻,李景達大敗而歸,所部五萬人馬,被俘、戰死及降者僅達四萬有餘,幾乎全軍覆沒,重鎮壽州也因為糧斷援絕,終被攻破。

諷刺的是,李景達逃回金陵之後,李璟還怕他因無功而內心自愧,竟加封其為“天策上將軍”“浙西節度使”。李世民如果泉下有知,恐怕要表示“這是自己被黑的最慘的一次”。好在李景達還算知恥,強力推辭,最終改封為“撫州大都督”“臨川牧”。

不知道是否是因為了解到自己這位叔叔的“赫赫戰功”,李煜即位之後,雖對李景達非常敬重,加封其為太師尚書令,但始終不敢委任其領兵作戰。而對於自己幾個同父異母的弟弟,李煜似乎也缺乏信任,先後將自己的七弟李從善、九弟李從謙先後以朝貢使的身份派去開封,並直接導致了李從善被趙匡胤扣為人質,歸國之後很快便“臥疾而卒”。對自己的兄弟尚且如此,李煜對麾下的武將更是猜忌重重,其中最為著名的便是林仁肇被冤殺一案。

林仁肇原是閩國裨將,人稱“林虎子”。閩國為南唐滅亡後,一度歸家閒居。此後,南唐中主李璟因後周軍攻打淮南,命鴻臚卿潘承祐到泉州、建州召募勇士。潘承佑推薦了前永安節度使許文稹、靜江指揮使陳德誠以及鄭彥華、林仁肇等人。中主任命林仁肇為將軍,讓他率偏師救援壽州。林仁肇攻破後周軍的城南大寨,又破濠州水柵,被擢升為淮南屯營應援使。
 
影視劇中的林仁肇。來源/電視劇《絕代雙雄》截圖

八月,後周軍正陽浮橋建成,扼住南唐援軍的進路。林仁肇親自率領一千敢死士,用船載著薪柴牧草,乘風放火,欲焚燬浮橋。不料,風向轉變,不利火攻,周軍大將張永德趁機進戰,南唐軍大敗。這時,林仁肇單馬殿後。南唐向後周割地求和,林仁肇因功被任命為鎮海軍節度使,不久又改鎮武昌。

趙匡胤發動陳橋兵變後,後周淮南節度使李重進隨即發動叛亂。此時,本是南唐收復失地的良機。林仁肇也私下向李煜進言道:“淮南兵力很弱,宋國又連年用兵,先後平定西蜀、荊湖、嶺南,千里奔波,士卒勞累,這正是可乘之機。陛下只要給臣數萬兵馬,臣就能奪取淮南。陛下可以對外宣稱臣起兵反叛,那麼臣若成功,淮南歸國家所有,臣若兵敗,陛下便滅我滿門,以此表示陛下並不知情。”

必須承認,林仁肇的想法有賭的成分,但換成任何一個有所抱負的君主,即便不認可對方的主張,也應該要勉勵幾句。但李煜的回答卻是:“你千萬不要胡說,這會連累到國家的。”不久,林仁肇便被任命為南都(今江西南昌)留守、南昌尹。

林仁肇出身行伍,後雖擔任將帥,仍能與士卒同甘共苦,因此深得軍心。但是,皇甫繼勳、朱令贇等人與林仁肇關係不和,便在唐後主面前進讒言,稱他向宋求援,要在江西自立。

據說趙匡胤也對林仁肇非常忌憚,便賄賂他的隨從,得到他的畫像,懸掛在別室中。其後李從善到開封朝貢,趙匡胤帶李從善觀看林仁肇的畫像道:“林仁肇將前來投降,先用這幅畫像為信物。”又指著空著的館宇道:“這是我準備賜給林仁肇的。”李從善命人回報後主。後主不知這是反間計,便暗中命人將林仁肇鴆殺。

如果這個故事是事實的,只能說趙匡胤這個“離間計”使得實在太過拙劣。而能夠被這樣的計策矇蔽的李煜似乎也處於一種“智商掉線”的狀態。因此歷史的真相,可能只是因為李煜將林仁肇視為未來引發戰爭的禍根,又因為皇甫繼勳、朱令贇等人的讒言,便草率地將這位南唐最後的名將給除掉了。

積貧積弱:

李煜治下的南唐困局


李煜雖然對宗室成員、軍中宿將都缺乏信任,卻也有著自己的一套治國理念,在他看來,南唐政權的先天不足在於:自古以來,割據江南的政權要想長期與北方抗衡,淮泗精兵、吳越財帛缺一不可。沒有兩淮地區充沛的兵員和敢戰之士,便無力抵擋北方的襲擾;而沒有以太湖平原為中心的江浙良田和士族的支持,則難以維持內部的財政運轉和對外影響力的持續輸出。

繼承南吳政權衣缽的南唐也接管其在兩淮的勢力範圍和武裝力量,淮泗精兵自是不缺。但自公元889年錢鏐佔據蘇州以來,富庶的太湖平原便始終掌握在吳越政權的手中,南吳政權多次出兵爭奪皆大敗而歸。南唐建立之後更不敢越雷池半步,正是由於缺失了這一重要的糧食生產基地,南唐政權的財政運轉始終顯得捉襟見肘。

吳越政權可以耗資十萬九千四百四十緡,近一億一千錢。修築錢塘江沿岸的捍海石塘,可以通過不糾民、不增賦、不收稅的方式募民開墾荒田,令境內無棄田。在豢養大批正規軍的同時,還能組織一支七八千人的“營田卒”,以專於淞江闢土而耕,築河堤減少水患。反觀南唐方面連於楚州修築一道小小白水塘以灌溉屯田,都幾乎要耗盡國力。

南唐與吳越位置示意圖。來源/譚其驤版《中國歷史地圖集》

因此,李煜繼位初期,詔令減免稅收、免除徭役,與民生息,取消李璟時設置的諸路屯田使,將各郡屯田劃歸州縣管轄,將屯田所獲租稅的十分之一作為官員俸祿,稱為“率分”,此項政策推行後,既增加了賦稅,又可使百姓安心耕作,免受官吏的盤剝。

李璟時期,征伐頻起,經濟面臨嚴重的困境。李煜即位不久就做出了改革土地制度的決定,任用潘佑、李平,改革土地制度,希望從根源上解決土地兼併,化解社會矛盾。然而,潘、李的改革過於急促,他們試圖恢復井田制度,限制土地流通本身就是違背歷史潮流的,加之改革操之過急,沒有做好應對準備,激起了利益階層的強烈反對,最後以失敗告終,但李煜試圖改革土地制度、限制土地兼併的出發點無疑是值得肯定的。雖然南唐史料已經大部消亡了,但可以推測,李煜在改革失敗後,依然採取了一些限制兼併的政策,因為終南唐一世,在土地及經濟問題上不僅沒有出現大的問題,而且社會矛盾較李璟時期大為緩和。

但就在遏止土地兼併卓有成效的同時,李煜卻不合時宜地開啟了貨幣改革。乾德二年(964),李煜同意韓熙載的建議,以韓熙載為鑄錢使負責此事。規定每十錢——鐵錢六枚並銅錢四枚發行。民間大量囤積銅錢,導致銅錢越來越少。商人多以十個鐵錢換一個銅錢出境,朝廷不能禁止。為挽救鐵錢的流通,李煜詔令鐵錢以一當十使用,廢除銅錢。結果導致劣幣驅逐好幣,物價飛漲,私鑄氾濫,市場充斥著各種不足值的惡錢,最終南唐國勢積弱、民窮財盡。

貨幣改革的失敗,加上長年累月向北宋納貢,最終令南唐的國庫捉襟見肘。為補國用不足,南唐改換之前輕賦減稅、藏富於民的政策,向百姓徵收各種苛捐雜稅。因為佛教勢力在南唐擁有特殊的待遇,寺院田產可免於繳納賦稅,僧人不用服役。於是許多不堪重負的平民紛紛削髮出家,這樣一來,國家勞力和稅收流失了。

儘管朝廷後來因財力拮据,不得已開始向部分寺院徵稅,但與數額龐大的國家開支相比,寺院上交的錢物數量如杯水車薪。李煜崇佛,耗資巨大,難以估算。南唐宮苑內有寺院十餘所,金陵城內佛寺數不勝數,每建造佛寺,朝廷要撥給土地。僧人達萬餘,均由朝廷“給凜米絡帛以供之。”這種過度禮佛耗費了國家鉅額財力、勞力和有限的土地資源。南唐末期,民生凋敝,李煜仍為建寺築塔、佈施僧人不遺餘力,這無疑讓國家貧乏的財力雪上加霜。隨著寺院、僧人的不斷增多,日益膨脹的寺院經濟反過來搶奪國家微薄的經濟來源,南唐經濟面臨崩潰的局面。

經濟上的困局,令李煜不得不在文治上加大力度,以求最大程度上爭取士大夫階層的效忠。李煜尤其喜好儒學,在連年貢宋、國家財政極端困難的情況下,李煜仍然大力支持並資助廬山國學,特別撥調官田租稅以充當廬山國學的經費。李煜本身好學,也鼓勵群臣讀書,致力於推行教育,更以才取士。面對內憂外患,他也堅持貢舉,未曾罷行。在李煜的推動下,又在學校教育和科舉制度的配合發展下,南唐儒學達到盛況。

然而,儒學的根本還在於經邦濟世,為了避免討論一些敏感的時政問題,李煜乾脆要求南唐科舉的進士科考試以詩賦為主,這一做法為詩歌創作提供了良好氛圍,推動了南唐詩壇的繁榮和詩文教育的發展,卻更令南唐政權陷入了一種空談誤國的困局之中。

參考文獻:
1、《新五代史》,【宋】歐陽修.
2、《南唐書》,【宋】陸游
3、《十國春秋》,【清】吳任臣
4、《江表志》,【宋】鄭文寶

END
作者 | 趙愷
編輯 | 詹茜卉
校對 | 張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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