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降溫是臨床常用的對症治療方法。每當值班的時候,患者體溫升高,除了尋找發熱原因對因治療外,物理降溫是我最常用的處理方法。這種方法到底源於何時呢?出於滿足好奇心的需求,似乎值得探究一番。
《黃帝內經》中說過:“聖人動作以避寒,陰居以避暑。”所謂“聖人”,是先民中智慧超眾者的代名詞。人類在熱的時候,會尋求涼爽的環境,這是出於生存的本能。在 《黃帝內經·刺熱病篇》 中,談到了針刺治療熱病時的物理輔助降溫:“諸治熱病,以飲之寒水乃刺之,必寒衣之,居止寒處,身寒而止也。”可惜,《黃帝內經》裡的這種物理降溫治療理念,就像它的解剖學一樣,沒能在後世發揚光大。
在繼《黃帝內經》之後成書的《傷寒雜病論》中,對於物理降溫已是另一種描述了。張仲景在《傷寒雜病論》中說過:“病在陽應以汗解之,反以冷水噀之若灌之,其熱被劫不得去,彌更益煩,肉上粟起,意欲飲水,反不渴者,服文蛤散。若不差者,與五苓散。”“以水噀之”,便是一種物理降溫之法。這裡的“噀”讀音為xùn(編者注:音迅),是“以口含水噴之”的意思。
從張仲景的文義中很容易讀出,這裡是批判“以水噀之”這種物理降溫方法,而非提倡。張仲景的批判,淵源有自。在《黃帝內經》中,論述熱病時說過“體若燔炭,汗出而散”,“燔炭”是指燒得正紅的炭,形象地描繪出了熱病患者肌膚灼熱的狀態,後半句的“汗出而散”,則是指運用中醫重要的治療方法—汗法,達到退熱的目的。
通過發汗來達到退熱目的的治療方法,統治了中醫界千餘年,而且至今仍在偏遠的民間流行。在實際情況中,並不是所有的發熱,都能通過發汗來達到退熱目的。但是在這種治療理念的影響之下,虔誠的人們想盡了各種方法來發汗:喝熱水、蓋厚被、抱熱磚,甚至躺在燒熱的地上,不一而足。
這些虔誠的取汗方法,固然治好了很多發熱,但也治壞了不少。我曾遇到過一個青年患者,癲癇頻繁,智力低下。在詢問發病原因時,其父親不無惋惜地談到:“小孩小時候很好,很聰明,一次發燒的時候,我們就想,讓他出了汗病就好了。當時他燒到39℃多,蓋了厚厚的被子,後來燒得昏迷抽風了,從此就留下了這個病。”
物理降溫的方法,顯然是與發汗法背道而馳的。所以,一直沒能在中醫界廣為流行。如果涉獵的古代醫案稍稍廣泛一些,很容易發現,還經常有看護的家屬們為了避免寒涼影響發汗,對罹患熱病數日、嚴重脫水的患者,嚴禁其喝涼水、嚴禁其通風、嚴禁其吃西瓜的記述,甚至為了達到發汗的目的而對患者進行肢體約束。沒有醫藥知識的民眾竟然可以顢頇到如此地步。但救治過大量熱病,行走在起死回生路上的臨床醫生們,卻深深地明白,古訓並不總是對的。
清朝乾隆年間的名醫葉天士,在出診的途中,乘船行經洞庭湖時,與弟子們暢談治療溫病的經驗。在這次談話中,明確提到了物理降溫之法,談話被弟子記錄、整理為《溫熱論》。葉天士說:婦女罹患溫熱病,和男子是一樣的治療思路,只是多了月經期和胎產期。懷胎期間患溫熱病,最怕溫熱邪氣傷害胎兒,所以應時刻注意保護胎兒。熱度非常高的時候,可以用井底的泥蓋在腹部,也可以用藍布浸了冷水蓋在腹部,以此來保護胎兒免受熱邪傷害。藉著《溫熱論》的廣為流傳,這兩種物理降溫方法成了治療規範。
井水在夏天給人的感覺是冰涼沁骨的,所以古人想到了井底是最陰寒的地方,用井底泥來敷孕婦的腹部,除了用其“低溫”達到物理降溫的目的之外,還有其“陰寒”的治療效果。藍布的講究,則在於古代是用青黛來染布使之變藍的,青黛由大青葉發酵而成,大青葉即板藍根的葉子,大青葉和青黛都有非常強的清熱解毒作用,所以藍布貼敷兼具了物理降溫和藥物外治的作用。
葉天士提到的物理降溫方法足夠巧妙,但只用於保護孕婦腹中的胎兒難免範圍過窄。在葉天士去世二十多年之後,安徽有一個叫程杏軒的人出生了,他生活在醫藥非常發達的新安地區(編者注:今安徽黃山等地),長大後也成了一名非常出色的臨床醫生。程杏軒在治療少兒高熱神昏抽搐時,發明了一種針對全身的物理降溫方法。
某年夏天,程杏軒發現很多小孩得了同樣一種疾病,像驚風一樣,發熱之後很快出現抽搐,但是病情遠比醫書所記載的驚風重,死亡率也高得多。他意識到這可能是一種古代較少論及的新病種,治療方法也必須別出心裁。他接治的第一個使用物理降溫方法的患者,是當地鄉紳方玉堂的孫女。患兒只有4歲,持續高熱不退,手足抽搐,身體強直,眼睛斜視,牙關咬合做聲,症狀與現在的乙類傳染病流行性乙型腦炎(簡稱乙腦)非常吻合。
他在給患兒處以內服藥物的同時,讓家屬挑來一擔黃土,捶細鋪於室內涼地上,黃土上依次鋪好鮮荷葉、蒲席。囑咐患兒在治療期間必須躺臥在蒲席之上,直到發熱完全退去為止。在治療期間,患兒發熱好轉,家屬不忍心患兒躺在涼地上,便於晚上將其抱至床上休息,但她很快就發熱反覆。如此反覆兩次,家屬終於肯遵循程杏軒的醫囑。
程杏軒為她精心治療2周後,其體溫完全正常了。治療滿3個月的時候,其語言功能方才完全恢復。程杏軒用這種物理降溫結合藥物內服治療的方案,治好了許多同樣的患兒,並將此法寫入《程杏軒醫案》廣為流傳。
物理降溫就這樣在傳統的中國緩慢地推進,阻力重重。一直到了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乙腦流行的時候,中醫和西醫共同協作診治疾病時,中醫對於冰袋外敷物理降溫的方法仍舊心有芥蒂。後來,經過大量觀察發現並沒有想象中那麼嚴重的阻遏熱邪外透的弊端之後,方才放心地使用起來。(事見《1956年北京流行性乙型腦炎治療紀實》)
現在,物理降溫已經被廣泛應用了,筆者所在的科室ICU,更是常常用到物理降溫。降溫的方法更是日益發達,從簡單的腋下和腹股溝放置冰袋,到酒精擦浴,再到腦部重點降溫的冰帽,再到冰鹽水灌腸、冰鹽水靜脈滴注,再到高端複雜的連續性血液淨化治療,都可以根據需要使用。
如今已經不會再有人反對物理降溫了,然而氾濫的降溫之外,古人“體若燔炭,汗出而散”的智慧似乎需要我們重新撿起了。(編者注:汗法是中醫內治八法之首,也叫解表法。在辨證論治的基礎上應用,既可通過發汗退熱,解除表邪,亦可達到透疹解毒、行水消腫等目的。如辛涼解表的代表方劑銀翹散、桑菊飲(《溫病條辨》),即是令患者服後微微發汗,表清裡和而愈。)
那麼,在現實生活中,什麼情況下可以用物理降溫呢?回答這一問題,首先要權衡利弊。如果在發熱的情況下不使用物理降溫,會出現嚴重的後果,那麼應該及早使用物理降溫。比如小兒發熱,體溫急劇升高,已達到39℃,甚至可高達40℃。這會對小兒的神經系統產生不利影響,容易造成驚厥,這時是應及早物理降溫的。除此之外,生活中我們很少會遇到迫切需要物理降溫的情況,那就都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去就診,通過治療來達到退熱的目的。比如小兒發熱在39℃以內,精神狀態尚可,沒有必要立即進行物理降溫,可以通過小兒推拿、服用中藥等方法解決原發病以達到退熱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