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上海租界監獄的那一天,章太炎髮長過肩,毫無憔悴之色,只是獄中食物無鹽,原本消瘦的他臉反而腫了一圈。
這是1906年6月,《蘇報》案發三年後。
遠在日本的革命黨人準備好歡迎會,為出獄的同志接風洗塵。章太炎到達東京時,留日學生與革命志士上千人前來迎接,全場座無虛席,就連屋頂都坐滿了人,只為聆聽章太炎即席演說。
章太炎簡要地回顧了自己的反清革命歷程,隨後說出那番關於“神經病”的著名理論。
他說:“古來有大學問成大事業的,必得有神經病,才能做到。……為這緣故,兄弟承認自己有神經病,也願諸位同志人人個個都有一兩分的神經病。近來傳說某某是有神經病,某某也是有神經病。兄弟看來,不怕有神經病,只怕富貴利祿當面現前的時候,那神經病立刻好了,這才是要不得呢!”
此後幾年,章太炎除了參加革命,還在日本開壇講學。他的學生中,有周樹人(魯迅)、周作人、許壽裳、錢玄同、朱希祖、黃侃等日後學術各界的領軍人物。
身處變革時代的章太炎,是學貫古今的國學大師,也是特立獨行的革命大家,他曾經影響了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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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出生於浙江餘杭一戶書香門第,其原名學乘,後改名為炳麟,字枚叔,因仰慕明末清初思想家顧炎武,遂自號太炎。
據章太炎回憶,他從小就愛讀一些揭露滿清入關歷史的“禁書”,如《東華錄》《明季稗史》等,於是在心中埋下了排滿革命的種子,以明末的顧炎武、黃宗羲、王夫之、張煌言等人物為偶像。
明清時期,江浙地區文教興盛,章太炎所在的家族是當地頗有名望的耕讀之家,家中藏書五千卷(但章太炎自稱“餘家無多書”),常年注重本族子弟教育、致力地方公益,在當地開辦書院、義莊、家塾。到了章太炎祖父這一代,章家已顯出衰落氣象,又逢太平軍之亂,江浙一帶經濟蕭條,田野荒蕪。
對於家道中落的家庭,科舉考試是改變命運的機會。16歲時,熟讀經史的章太炎本要應縣試,卻突患“眩厥”症(類似於癲癇病),沒有去考試,厭惡八股的他從此放棄科舉。
章太炎絕意仕宦的原因,可能還有其家族隱秘的“夷夏之辨”傳統。
章太炎早年的國學教育來自於其外祖父朱有虔、父親章濬,這屬於家學淵源,青年時入杭州詁經精舍,拜師俞樾,師承“乾嘉學派”。
章太炎的父親章濬去世前,曾對兒子們說:“吾家入清已七八世,歿皆用深衣斂。吾雖得職事官,未嘗詣吏部。吾即死,不敢違家教,無加清時章服。”意思是說,咱們家在清朝已經生活了七八代人,但仍不忘“故國衣冠”,祖祖輩輩去世後“用深衣斂”,拒絕用清朝服飾,表明自己堅持“夷夏之辨”,我雖然當過清朝的下層官吏,但也不敢違背這個傳統。
章太炎所處的晚清時代,存在兩種革命源流:一種是自明末以來就存在的反清思想,即章太炎晚年在演講時說到的,“滿清入主中原三百年間,反清之意見,時載於書籍,鼓勵人民之同情”,這是革命思想的本土源流;另一種則是鴉片戰爭以後,近代西方政治思想傳入中國的巨大影響,這是外來源流。
在詁經精舍求學時,章太炎一邊繼承乾嘉漢學,潛修訓詁之學,一邊也在中外兩股思潮的影響下,思考救亡圖存的現實問題。
1895年,中日甲午戰爭以北洋水師全軍覆沒、清軍戰敗告終。日本人通過逼迫清廷簽訂喪權辱國的《馬關條約》,強佔臺灣,收取戰爭賠款二萬萬兩白銀,並取得在華投資辦廠的特權。
當年喊出“富國強兵”“以夷制夷”的洋務運動,費了那麼多工夫,花了大把錢,卻連小小的日本都打不過。
此次戰敗給27歲的章太炎帶來極大的震撼。消息傳到西湖之畔的詁經精舍後,章太炎無法再靜下心來鑽研故紙。
不久後,康有為、梁啟超等人為鼓吹維新變法,在上海發起強學會,並向各地書院寄送會章。章太炎收到會章後率先匯銀16元,報名入會。
這也意味著,章太炎即將離開求學多年的詁經精舍,告別年過古稀的恩師俞樾,投入到時代的浪潮中。
後來,章太炎由改良派轉向革命派,寫了《謝本師》一文,宣佈退出師門。章太炎深受樸學影響,一向敬重老師,他與俞樾斷絕師生關係,可能是為了保護俞樾,以免老師受到牽連,遭到清廷加害。
章太炎出山後,立馬錶現出與眾不同的狂人本色。
1897年,章太炎在梁啟超的邀請下,赴時務報館任職,發表了多篇文章,呼籲“以革政挽革命”的變法運動。但沒幹幾個月,章太炎就辭職了,原因是,他與康有為的政治立場雖然頗為一致,但學術立場上“勢若冰炭”。
當時,康有為為了向清朝統治者兜售變法主張,提出一套“託古改制”的思想,撰寫了《新學偽經考》和《孔子改制考》,宣揚劉歆作偽說與孔子改制說,而章太炎秉承家學、師學,對《左傳》深有研究,認同以劉歆為代表的古文經學。
康有為的門生們將康有為奉為教主,而康有為本人也以聖人自命。對此,章太炎不禁嘲諷道,康有為是要當“教皇”啊!
在章太炎看來,為了宣傳政治主張而無視歷代學術流變、任意質疑中國古書和古史,將會動搖中國文化的根基,甚至會危及中國人的政治與文化認同。
這場學術之爭後來演變成了暴力衝突。一日,章太炎酒醉,當著康有為門生的面,說康有為是“教匪”,康門弟子一氣之下找章太炎爭辯,卻又說不過他,竟然揮拳相向。章太炎寡不敵眾,被打了一頓。
鬧到這個地步,章太炎只好離開時務報館。
次年,在慈禧為首的頑固派阻撓下,維新變法迅速失敗,僅歷時103天。之後,光緒皇帝被軟禁,戊戌六君子被殺害,康、梁逃往海外。
章太炎因為報名參加過強學會,為維新派辦過報,寫過文章,也在被通緝之列,只好東渡避禍,初次體驗了政治逃亡者的滋味。往後餘生,這種經歷將多次伴隨他。
維新變法時,章太炎曾前往武昌拜謁湖廣總督張之洞。
張之洞向來喜歡招攬士人,起初以為章太炎行文喜用生僻字,對他的文章不太感冒,後來聽別人說章太炎對《左傳》頗有研究,才提起興趣。
但章太炎只在武昌停留了一個月。章太炎發現,昔日的洋務派官員張之洞恪守效忠清室的觀念,其口中所說的“中體西用”,實則是不願觸及專制統治的根本,失望的章太炎只好離開武昌。
同一時期,章太炎還給另一位清廷大員李鴻章寄去了一封長信,大談外交之策,但彼時的李鴻章正因甲午之戰失敗而受冷落,也沒有興趣和年輕的儒生談論治國之道。
離開武昌的途中,章太炎寫下一詩,感嘆道:“懷哉殷周世,大澤寧無人?”
殷周世,指的是奠定中華禮樂文化的商周革命,而大澤鄉是秦末陳勝、吳廣起義的地方。這似乎預示著,章太炎在看清清廷的腐化無能後,將走向推翻帝制的反清革命之路。
他也想不到,十多年後,革命首義的槍聲將在眼前這座城市響起。
1902年,流亡日本的章太炎與其他革命者發起了“中夏亡國二百四十二年紀念會”,他撰文告留日學生,激勵海內外志士參與反清光復的鬥爭,其中有云:
是用昭告於穆,類聚同氣,雪涕來會,以志亡國。凡百君子,同茲恫瘝!願吾滇人,無忘李定國;願吾閩人,無忘鄭成功;願吾越人,無忘張煌言;願吾桂人,無忘瞿式耜;願吾楚人,無忘何騰蛟;願吾遼人,無忘李成梁……
從此,一大批愛國青年走上了革命道路。兩年後,以推翻滿清政府、建立共和國家為目標的“光復會”在滬成立,其中以蔡元培、陶成章為主要領導,還有徐錫麟、秋瑾等干將加盟。
章太炎也是重要發起人,但光復會成立時,他正身陷囹圄。
1903年,章太炎冒著被清廷追捕的風險,暗中返回國內,幾經周折後藏身於設有各國租界的上海。當時,有中國人藉著日本人名義在上海創辦《蘇報》,這份報紙由湖南人章士釗擔任主筆,宣傳反清革命。
同年,鄒容在上海出版了著名的《革命軍》,這本小冊子影響極廣,鄒容在書中強調:“革命者,天演之公例也。革命者,世界之公理也。革命者,爭存亡過渡時代之要義也。革命者,順乎天而應乎人者也。”他主張推翻滿清統治,建立一個新的“中華共和國”。
章太炎與章士釗、鄒容等年輕人暢談革命,結為至交好友,章太炎還為《革命軍》作序,刊登於《蘇報》上。
此前,為了反駁康有為保留君主制、徐圖改良的觀點,章太炎也為《蘇報》撰寫了著名長文的《駁康有為論革命書》。
這件事情的起因是,美洲華僑中的一些保皇派給康有為寫了一封信,認為革命可能是改變中國現狀的一條出路。康有為逃往國外後,仍然對被囚的光緒皇帝抱有極大希望,建立了保皇會,可朝廷並不保護這些鼓吹維新的保皇派,仍然不斷追捕他們,這讓保皇派的信心大受打擊。
為此,康有為寫了《答南北美洲諸華商論中國只可行立憲不能行革命書》,堅持自己的改良觀點,反對革命,聲稱“以皇上之仁聖英武,通於外事,足以變法而強中國”。
對此,早已與維新派決裂的章太炎發文駁斥,尤其是看到康有為拍光緒的馬屁,他更是譏諷道:“載湉小丑,不辨菽麥!”這是說,光緒皇帝連五穀都分不清,連慈禧太后都鬥不過,根本不可能變法圖強。
《革命軍》與《駁康有為論革命書》在海內外引起了震動,正所謂樹大招風,清廷發現了《蘇報》的威脅,於是授意江蘇巡撫恩壽,要他逮捕在上海宣傳革命之人。恩壽遂命上海道臺袁樹勳,聯合上海租界工部局會同查封蘇報館,逮捕革命黨人。
1903年6月,蘇報館遭到租界工部局查封、搜捕,包括章太炎、鄒容在內,一共有六個人被捕,其餘相關人士及時收到風聲,逃過一劫。
這就是轟動一時的“《蘇報》案”。
章太炎原本也提前得到了消息,但他不願逃走。當時有報紙譏笑他乖乖就範,太愚蠢了。章太炎卻不以為然,反駁道:“吾輩書生,未有寸刃尺匕足與抗衡,相延入獄,志在流血,性分所定,上可以質皇天后土,下可以對四萬萬人矣!”
鄒容也是在得到章太炎的信件後,甘心投案,與他共同赴難。
章、鄒被捕後,清政府向租界提出引渡的要求,打算將他們秘密處死。當時有個記者叫沈藎,就因為揭露清廷的惡行,被清政府下令絞殺,清廷想要故技重施,藉機幹掉章、鄒二人。
但租界為了維持不平等條約規定的所謂“治外法權”,堅持不將章、鄒交給清廷,而是在英租界會審公廨組成一個臨時公堂,對章太炎和鄒容進行公開審判,並同意他們請律師為自己辯護。
清政府真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為控告章、鄒二人大逆不道,滿清官員羅列了一堆證據,結果法官在審判時把章、鄒二人寫的文章如實地念出來,其中不乏“偽清”“賊滿人”“逆胡”等詞句。清政府在本國土地上無法審判本國人,就已經是恥辱了,還被當場痛罵,更是淪為笑柄。
在法庭上,章太炎穿著像僧人袈裟一樣的衣服,長髮披肩。法官知道章太炎是有名的文人,以為他一定考取過功名,就問他是什麼“學歷”。章太炎答道:“我雙腳落地,便不承認滿人的統治,還能有什麼功名呢?”
對於“載湉小丑,不辨菽麥”一句,章太炎為自己辯解道,這句話翻譯成白話,不過平淡無奇,小丑就是小孩子,而且皇帝身在深宮,自然不識五穀,沒有侮辱的意思。
最後,公堂宣佈了判決書,判處章太炎監禁三年,鄒容監禁兩年,在獄中罰做苦工,監禁期滿“逐出租界”,而清廷的要求全部被無視。整個審判過程可謂大滅清廷威風,革命黨士氣大振。
遺憾的是,章太炎和鄒容雖逃過死罪,卻躲不過獄中的戕害。
入獄後,章太炎由於近視,工作時效率較慢,經常遭受獄卒毒打,好幾次幾乎死去。章太炎在獄中與鄒容賦詩明志,互相砥礪,可沒想到,本來體弱的鄒容被殘忍地折磨後病死獄中,年僅21歲。
鄒容犧牲後,在上海的革命者為其舉行追悼大會,聲討租界當局和清政府的罪行。租界當局標榜人道主義,擔心章太炎也死於獄中,於是改派章太炎從事輕體力活,專管打飯的“美差”。
後來,章太炎感慨道:“餘之生,威(鄒容又名威丹)之死為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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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太炎出獄後,革命形勢已經發生了巨大變化。
此前一年,1905年,興中會、華興會、光復會聯合組成同盟會,推選孫中山為總理,通過了“驅除韃虜,恢復中華,創立民國,平均地權”的政治綱領。
章太炎第一次聽說孫中山的名字,是在維新變法前夕。
那時候,孫中山密謀在廣州起義,事洩失敗後逃往海外,被倫敦的清公使館誘捕,因為英國政府出面交涉,才倖免於難,《時務報》對此事進行了報道。
章太炎看後,問梁啟超,孫逸仙是何人?
梁啟超告訴他,此人蓄志傾覆滿洲,主張革命,是陳勝、吳廣一類的人物。
章太炎聽罷,“心甚壯之”。
如今,孫中山已是同盟會的領袖,被視為“革命黨第一學者”的章太炎也得到推舉,出任同盟會機關報《民報》的主編,以此為革命派陣地,與康有為、梁啟超等保皇派展開論戰。
保皇派的觀點無非就是老生常談,以中國民智未開、清政府正在籌備立憲等作為理由。
章太炎針對保皇派的觀點,發表了《討滿洲檄》《定復仇之是非》《排滿平議》《中華民國解》等一系列文章,指出清朝統治者不勞而獲,不具備立憲的資格,等到革命成功後,他們可作為普通人參政議政。另外,章太炎表明,革命黨“排滿”是反對民族壓迫和封建統治,不是排斥和歧視滿族人民。
面對章太炎和《民報》的猛烈攻勢,保皇派不得已多次暗中活動,向革命派提出休戰,但遭到拒絕。1907年,由梁啟超創辦,宣揚君主立憲﹑反對民主革命的《新民叢報》宣佈停辦,保皇派的輿論陣地大受打擊。
作為東京時期的章門弟子,魯迅最懷念的就是章太炎主持《民報》時的革命鬥士形象。魯迅曾回憶起自己在日本留學期間讀章太炎文章的感受:“我愛看這《民報》,但並非為了先生的文筆古奧,索解為難,或說佛法,談‘俱分進化’,是為了他和主張保皇的梁啟超鬥爭……真是所向披靡,令人神往。”
在魯迅看來,章太炎“戰鬥的文章,乃是先生一生中最大,最久的業績”。儘管後來魯迅投身新文化運動,與章太炎形同陌路,但他一直尊重作為革命先驅的章太炎先生。直到魯迅去世前兩天,他還在寫一篇紀念章太炎的文章。
在章太炎與保皇派論戰的同時,革命也被推向了高潮。
▲旅日時期的章太炎。圖源:網絡
1911年,武昌起義爆發。
據劉文典回憶,有一天,章太炎正在書房中用佛學印證《莊子》,忽然聽見巷子裡賣報,買來一看,正是武昌起義的消息,大家歡欣雀躍,從那天起,章太炎和學生天天聚會,不再談《說文》《莊子》,只談怎樣革命。
不久,章太炎啟程回國。途中,他與日本友人談及辛亥革命之後的局面,說:“同志中頗有洋洋自得者,以為今日天下盡在吾黨掌控之中,實則大謬也。今日吾黨人惟有惕勵加勉,不可再存僥倖投機之心。宜眾志成城,全力以赴國事。如其不然,恐萬劫不復。今日者,正是吾人發憤之秋也。”
章太炎回國後,看見的果然是更加動盪的時局。隨著清廷覆滅,辛亥革命的果實被以袁世凱為首的北洋派奪取,同盟會中與章太炎關係密切的同仁陶成章、宋教仁先後遇刺,革命黨內部分歧不斷。民國初創,便已危機四伏。
1912年,章太炎寫信給剛當上大總統不久的袁世凱,希望他能“厲精法治”“酬報有功”“慎固邊疆”“撫寧南服”,以此保證革命的成果,也使中國在列強環伺的危局之下維護主權和領土完整。
當時,袁世凱一度被認為是“中國的華盛頓”。袁世凱也有意交好章太炎,命人邀請這位大學者到北京任職。可章太炎一到北京,袁氏就暴露出了自己的野心。
袁世凱的長子袁克定寫了一封信給章太炎,表面上是說佛法,卻說:“夫人人皆有佛性,則人人可作如來,然人人可作如來,而人人未有佛性,則法施不如財施明矣。”
章太炎這才知道,袁家之所以拉攏他,看重的是一個“利”字。
“二次革命”失敗後,袁世凱大肆打壓革命黨人,身在北京的章太炎亦遭到軟禁。
章太炎急於南歸,為此多次到總統府求見袁世凱,卻每次都被拒之門外。於是,章太炎“執團扇一柄,團扇之下系一勳章,足穿破官靴一雙,在院內瘋言瘋語,大鬧不休”。
章太炎還當眾大喊“袁賊”,總統府的官員趕緊讓他小點聲,章太炎氣得抓起茶碗就砸,又掀翻桌椅,搗毀玻璃,鬧得不亦樂乎。
▲章太炎。圖源:網絡
還有一次,章太炎乘坐馬車出席晚宴,袁世凱的士兵跳上車,假裝保護他,實際上是監視。
章太炎下車後,得知他們是袁世凱派來的人,便舉起手杖驅趕追打,大笑道:“袁狗被我趕走了!”
回到房間,章太炎每日書“袁賊”二字洩憤,有時吃花生米下酒,一邊掐去其蒂,一邊惡狠狠地自言自語道:“殺了‘袁皇帝’的頭!”
袁世凱見章太炎不好對付,便讓總統府警衛軍統領陸建章派人將章太炎拉到龍泉寺關起來,隨後遷入錢糧衚衕一戶民宅裡繼續監禁。袁世凱害怕留下虐待大儒的壞名聲,給部下留下八條指示:
一、章氏飲食起居用款多少不計;
二、說經講學文字不禁傳抄,關於時局文字,不得外傳,設法銷燬;
三、毀物罵人,聽其自便,毀後再購,罵則聽之;
四、出入人等,嚴禁挑撥之徒;
五、何人與彼最善,而不妨礙政府者,任其來往;
六、早晚必派人巡視,恐出意外;
七、求見者,必持許可證;
八、保護全權,完全交汝(指陸建章)
於是,章太炎又戲弄起了負責照顧他的雜役(實為密探),命令他們早晚必來請安,稱乎章太炎為“大人”,自稱為“奴才”;每逢初一、十五要行一跪三叩首禮;有人來訪,一律稱之為“老爺”。
章太炎的學生錢玄同前來探望老師,見此情景,有些不解。章太炎跟他說,先前南京臨時政府已經廢除了這些舊稱呼,一律改用“先生”,現在統治北京的是帝制餘孽,讓他們行這些舊禮也是理所當然。
被囚期間,章太炎甚至絕食抗議,嚇得在北京的弟子們紛紛前來勸他別想不開,以身體為重。袁世凱也惹不起這位“章瘋子”,只好命人好生照料,生怕他死在北京,讓自己擔負罵名。
章太炎被關了三年,直到洪憲帝制復辟失敗才獲釋。
魯迅在《關於太炎先生二三事》中回憶此事時說:“考其生平,以大勳章作扇墜,臨總統府之門,大詬袁世凱的包藏禍心者,並世無第二人。”
歷經大半生的革命生涯,章太炎“七被追捕,三入牢獄”,卻始終不折不撓。在不斷鬥爭的過程中,他意識到了舊官吏與立憲派的侷限性,也看清了辛亥革命的結局,難能可貴的是,出身士紳的他還看到了人民群眾的革命潛力。
在《革命道德說》裡,章太炎認為農民“於道德為最高”,工人“其強毅不屈,亦與農人無異”。但是,章太炎始終不知道如何使他們形成一股可靠的政治力量。
歷史學者王銳認為,這既是章太炎個人的侷限,也是那個時代的侷限。
正因如此,反袁時還是革命先驅的章太炎,此後逐漸被當成了落後保守的代表,甚至被罵為“老而不死之文妖”。
新文化運動時,章太炎因批評白話詩、白話文,站在時代的對立面,被口誅筆伐。
國民革命軍北伐,章太炎又成了“聯省自治”的擁躉,被列為“著名學閥”,遭到國民政府通緝。
然而,章太炎的對手們幾乎都很佩服他的學識和品行。
新文化運動的代表人物胡適,在《五十年來中國之文學》一書中說:“章炳麟是清代學術史的押陣大將,但他又是一個文學家。他的《國故論衡》《檢論》(即《訄書》)都是古文學的上等作品。
這五十年中著書的人沒有一個像他那樣精心結構的;不但這五十年,其實我們可以說這兩千年中只有七八部精心結構,可以稱作著作的書,——如《文心雕龍》《史通》《文史通義》等——其餘的只是結集,只是語錄,只是稿本,但不是著作。章炳麟的《國故論衡》要算是七八部之中的一部了。”
章太炎和梁啟超曾經為了各自代表的黨派鬥得不可開交,可到了晚年,他們常聚在一起討論學術。有一次,章太炎想為難梁啟超,出個上聯道:“今古三更生:中壘、北江、南海。”隨後讓梁啟超對下聯。
這句上聯中有三個名號為“更生”的歷史名人:一個是漢朝的劉向,本名更生,官至中壘校尉,世稱劉中壘;二是清代經學家洪亮吉,別號北江、更生居士;三是梁啟超的老師康有為,人稱康南海,逃亡海外時曾改名更生。
梁啟超想了一會兒,實在找不到類似的人名,就問章太炎咋對。沒想到章太炎是故意拿他開玩笑,說自己也不會。
直到數年後,符鼎升在北京教書時,與章太炎的弟子錢玄同又提起這一聯句,才對出:“世間一長物:孔兄、墨哥、佛郎。”
這裡的孔兄、墨哥、佛郎,分別是中國的銅錢“孔方兄”、墨西哥銀元和法郎,這三種貨幣都曾在中國流通,而“孔、墨、佛”對應學派,“兄、哥、郎”均屬人倫關係。
晚年的章太炎經常閉門不出,讀書自娛,時而出門講學,賣文鬻字。有時身體虛弱,章太炎仍堅持去給學生上課,夫人湯國梨勸他休息,不服老的章太炎卻說:“飯可不食,書仍要講”。
此時,國運依然衰微,國內戰爭不斷,外敵虎視眈眈。
章太炎崇敬的思想家顧炎武有一句名言:“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章太炎早年出山,投身變法、革命運動,既是時勢所迫,也是出於他對國家與民族的熱愛。無論時局如何發展,社會思潮如何變化,章太炎將這種愛國信念貫徹到底,至死都是硬骨頭。
儘管章太炎曾久居日本,但他一直警惕日本人,每次有日本人請他寫字,他總是抄錄《孟子·離婁下》裡“逢蒙學射於羿而殺羿”一段,提醒日本不要忘了與中國的師生之情。
“九·一八事變”後,多年來頗為沉默的章太炎再度憤而投身到民族救亡的運動之中。
1932年,十九路軍奮力抗日,血戰於上海,章太炎撰文嘉勉,以振士氣:“自民國初元至今,將帥勇於內爭,怯於御外。民聞兵至,如避寇仇。今十九路軍赫然與強敵爭命,民之愛之,固其所也。”
1935年,“一二·九運動”爆發後,章太炎公開致信時任冀察政務委員會委員長的宋哲元,說:“學生請願,事出公誠。縱有加入共黨者,但問今之主張何如,何論其平素?”勸告宋不要因為政見不同,就鎮壓遊行的愛國學生。
去世前,章太炎立下遺囑,其中寫道:“設有異族入主中夏,世世子孫毋食其官祿。”
1936年6月14日,章太炎病逝於蘇州。多年來一直被章太炎痛罵的蔣介石專門召開會議,商討章太炎的喪事。之後,國民政府特予國葬,按照章太炎遺願,葬於杭州西湖畔張煌言墓側。
世間再無章太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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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考文獻:
馬勇 編:《章太炎書信集》,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年
章念馳 編:《章太炎演講集》,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年
許壽裳:《章太炎傳》,百花文藝出版社,2009年
陳平原,杜玲玲 編:《追憶章太炎》,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09年
姜義華:《章太炎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9年
王銳:《革命儒生 : 章太炎傳》,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