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26年5月30日,明天啟六年五月初六。上午9時許,北京城西南隅的的王恭廠火藥庫附近突然爆發出一聲巨響。
據《天變邸鈔》記載,在巨響傳出的一瞬間,一個特大的火球騰空而起。巨響聲中,天空絲狀、潮狀的無色亂雲橫飛,有大而黑的蘑菇、靈芝狀雲像柱子那樣直豎於城西南角。
緊接著,爆炸中心方圓十幾裡內塵土飛揚, 數萬間房屋轟然傾倒,許多大樹連根拔起。位於爆炸中心附近的象房被震塌,象群倉皇奔逃,踩死踩傷路人甚多。
伴隨著激烈爆炸,附近的人們幾乎一瞬間被剝去了身上所有衣物,一絲不掛。爆炸衝擊波並未導致周圍發生火災,人們只見大量的木材、石塊、屍體等如雨點般從天而降,砸死砸傷地上多人。
時值明末天啟年間(1621-1627),故這次爆炸在歷史上被稱作“天啟大爆炸”。
當天清晨,工部照常安排工匠入宮修繕大殿。爆炸發生時,受衝擊波影響,正在施工的匠師們通通從腳手架上掉下來,死傷無數。
按照皇帝起居的時間安排,這個點,正好是明熹宗在乾清宮進早膳的時間。
許是接收到“天人感應”的信息,聽到巨響,前一秒還在專心吃飯的明熹宗,後一秒就一個箭步衝出乾清宮。速度之快,身旁竟只有一名侍衛能跟上。
明熹宗一行逃至建極殿時,就連緊緊跟隨在皇帝身後的侍衛也被“高空拋物”砸死。見狀,明熹宗趕緊找了張大桌子,龜縮其下。
而明熹宗唯一存活的親骨肉——三皇子朱慈炅,則顯然沒有他爹運氣好。爆炸的巨響,直接給這個不到一歲的小嬰兒造成了不可逆轉的傷害。幾日後,三皇子薨,明熹宗朱由校從此絕嗣。
這麼一場危害社稷的大爆炸,事後官方當然需要展開大規模調查。
由於不清楚爆炸的具體原因,受驚匪淺的明熹宗做的頭件大事,就是“親詣太廟恭行慰禮”。為了讓上天儘快平息怒火,平日裡只想鑽研木工的他,竟學著歷朝皇帝琢磨起了“罪己詔”,深刻檢討自己的從政過失,並自掏腰包一萬兩賑濟京師災民。
皇帝犯錯,自然得有人背鍋。
身為掌管全國土木工程的最高長官,工部尚書董可威當然難辭其咎。在皇帝的厲聲斥責下,董可威被撤職嚴辦。
然而,在大爆炸中,他也是一名受害者。
當時,正趕著進宮面見皇帝的董大人,轎子被掀翻,朝服及身上所有的衣物皆隨風消散。更加悲催的是,赤身裸體的董大人還被隨後掉下的物體砸斷了雙臂,奄奄一息。
董可威被撤職後,時任工部侍郎的薛鳳翔頂替了老上司的職務。
作為大爆炸的倖存者,薛鳳翔當日也遭遇了與董可威相似的境遇。只不過,他幸運地躲過“高空拋物”,毫髮無損。因此,由他組建的災後工作小組對事故發生後的現場勘探做得尤為細緻。
據其奏報,這場突如其來的大爆炸發生於王恭廠附近。爆炸產生的巨大破壞力,使王恭廠內形成了一個長三十步,寬十三、四步(每步約合今1.6米),深二丈有餘的地陷坑洞。
除此之外,位於爆炸點中心附近的都察院、天仙庵、保安寺、白虎廟等均受到不同程度的損毀。緊挨著王恭廠的石駙馬大街上的一對石獅子,每隻重達五千斤,均震飛出順承門外。
▲1626年王恭廠大爆炸位置示意圖,今天北京西城區的光彩衚衕及永寧衚衕即舊時的前王恭廠衚衕和后王恭廠衚衕。據學者考證,王恭廠遺址範圍約在今光彩衚衕2號至39號以及永寧衚衕17號至39號之間。圖源:最愛歷史
爆炸發出的巨響,同時間,距離京城百八十里外的昌平、密雲、通州等地的百姓也有所耳聞。
根據巡城御史李燦然與工部的統計,此次事故統共造成“塌房一萬九百三十餘間,壓死男婦五百三十七名口”。
如此巨大的傷亡,讓平時難得上班的明熹宗,也認真研究起文武百官在大爆炸後彙總的情況。
爆炸次日,在都察院上班的河南道御史王業浩即遞交了一份關於此次事故的見聞錄。在這份證詞中,王業浩寫道:“辰時(7-9點)入署辦事,忽聞震響一聲,如天折地裂。須臾……見火焰之燭天,四邊頹垣裂屋之聲不絕。”
王業浩的說法,得到了當時身處皇宮的大太監劉若愚的認可。據劉公公回憶,在爆炸發生時,他“忽”聞大震一聲,隨後隱約嗅到空氣中有股火藥味。
很顯然,爆炸跟京城王恭廠附近存放的爆炸物相關。王恭廠內有明廷直接掌管的大型火藥庫。每年由此出產的夾靶槍、連珠炮、鉛彈等黑火藥、火銃達數十萬斤,直接配發京師神機營列裝。
於是,集合來自各方的證詞,明廷最終將此次爆炸定性為火藥庫失火意外。
但好好存放的易燃易爆物品,怎麼會突然爆炸?朝廷方面,一時摸不著頭腦。
還是王業浩,他在上疏闡明自己的所見所聞後,又向朝廷奏報了一件事。
他稱,前不久接到塘報:“奸賊差奸細十人,限於四月二十七日齊至京師,潛圖內應。”想來,近日王恭廠爆炸與此間關係不小。
天啟年間的大明帝國,外有金兵侵擾,內有農民起義,正值國難當頭。無論是北方的努爾哈赤還是內部的叛軍搗亂,炸京師火藥庫無疑都是暴擊明軍戰鬥力的上上之策。
然而,按照明朝職官設置,王恭廠隸屬工部,廠內除有一名掌事太監外,平時還有匠頭60名和近百名禁軍。如果這麼一夥奸細悄悄潛入王恭廠,不可能不驚動守備的禁軍。因此,王業浩的懷疑很快被一些反對意見所掩蓋。
當時人沈國元寫了本《兩朝從信錄》,專門搬運天啟、崇禎兩朝的邸報內容。在援引了《天變邸鈔》的說法後,他又做了補充說,王恭廠爆炸後,官方曾救出一名小太監吳二。吳二說,爆炸前,天有異象,“但見飈風一道,內有火光,致將滿廠藥壇燒發,同作三十餘人盡死,只存一人”。
吳二的“證詞”,後來也被《明熹宗實錄》所採納。
不過,同作三十餘人皆死,只有吳二不死的概率很低。那麼合理的解釋,無非兩種,要麼這場大火是吳二放的,要麼就是有人在吹牛逼。
如果說大爆炸是吳二故意引爆的,那麼,他是否具備作案的條件呢?
根據史料記載,他獨自完成作案的可能性不大。
明朝自發展神機營以來,對火藥的製造和管控把握得相當嚴格。對於硫磺、硝石這兩大製造黑火藥的主要原料,官方採取統一購置。作為戰略物資儲備,硫磺和硝石在民間也不能隨意販賣。要是沒有宮引憑條,私自販賣者,一律以夾帶私貨罪之。
《大明律》規定,凡販私鹽者,杖一百,徒三年;若有軍器者,加一等,誣指平人者加三等,拒捕者斬。
想來這個相當懂得保命的太監吳二,還不至於蠢到會選擇這種自投羅網的方式。
由此推測,吳二作案的最佳機會,就只有在王恭廠的黑火藥堆裡做手腳了。
但稍微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黑火藥非常敏感。只要有些許火星,哪怕是一道雷擊,都足以引燃。因此,吳二作案後逃離現場的假設根本不成立。
那麼,爆炸的真相到底如何?
事實上,無論是《天變邸鈔》還是《明熹宗實錄》,都難逃明末黨爭集團“東林黨”的把控。
在《明熹宗實錄》的編撰團隊中,東林黨人賀逢聖就曾任總纂官,參與修史。
而據學者研究,最早將《天變邸鈔》當作一手史料收錄的,除了實錄外,還包括了明代文集《頌天臚筆》和《碧血錄》。這兩本書的共通點便是“適當魏黨殲滅時,故記被害諸臣之事。”
說白了,這就是東林黨人主導的政治主張宣傳讀物。
▲《天變邸抄》是1626年在北京一份由民間報房編輯發行的邸報。內容集中報道了同年5月30日(天啟丙寅五月初六)王恭廠大爆炸事件。圖源:網絡
眾所周知,明末的東林黨與閹黨水火不容。
學者因此懷疑,《天變邸鈔》很可能是東林黨人在王恭廠爆炸後,故意誇大捏造出來的“人禍”。其目的就是為了借天譴,營造一種魏忠賢及其黨羽倒行逆施,惹得老天爺大怒的社會輿論,進而解救此前因故被捕下獄的同伴們。
因為就在爆炸發生的一年前,天啟朝最大的太監魏忠賢剛完成了一次對東林黨人的大屠殺。出身東林黨的大臣楊漣實名舉報了魏忠賢二十四條殺頭大罪,隨後,遭到後者拷打致死。
▲明朝諫臣楊漣。圖源:影視劇截圖
而迫害楊漣致死,不僅未能如預期般成功打壓了東林黨的敵對氣焰,甚至還導致了黃尊素等人在皇帝面前對魏忠賢等閹黨人士發起二次衝擊。
於是第二年,天啟六年,握有黃尊素、周順昌等人曾試圖營救東林黨人汪文言的證據,魏忠賢決定再次如法炮製。五月,黃尊素、周順昌、李應升、周起元等人被捕入詔獄,史稱“東林七君子”案。
誰知,才過去沒幾天,王恭廠就爆炸了。
這種種的細微聯繫,難免不令人思慮到東林黨與閹黨的明爭暗鬥。
在爆炸後流傳的《天變邸鈔》中,除了有對當時災難現場的民間描寫外,也大量著墨於上層人士眾生相。據記載,大爆炸發生後,欽天監官員曾有占卜言,地鳴者,當是朝中有奸黨,是為大凶之象,宜天下群起而攻之。魏忠賢聽後二話不說,直接命人將此官員杖殺。
另外,大爆炸發生時,除了董可威之外,另一反對東林黨的大臣潘雲翼也在大爆炸中喪命。但與潘雲翼許久未見,且一直吃齋唸佛的夫人,在大爆炸發生後,被人發現“抱一銅佛跪於中庭,其房片瓦不動”。而前屋中日日與潘雲翼偷歡的妾室,此刻卻“俱壓重土之下”。
爆炸之烈,亙古未有。潘夫人房中竟然片瓦不動,基本已可斷定有極大的造假成分。可見,《天變邸鈔》寫作者在創作過程中,有意利用“天譴”,將社會輿論導向至某些反派人物身上。
儘管王恭廠爆炸事件朝廷官方早已定性為火藥意外爆炸,並相對精準地完成了事故發生後的傷亡報告。但囿於當時的技術條件限制,該場大爆炸的具體原因至今仍無定論。
當時詳盡記載王恭廠爆炸的資料,除了《天變邸鈔》外,具有參考價值的還有劉若愚的《酌中志》和朱祖文的《丙寅北行日譜》。這兩本書,都曾提到此次爆炸“不焚寸木”,“凡坍平房屋爐中之火皆滅”。再結合《天變邸鈔》中記錄,爆炸發生前幾天,山東濟南知府曾往當地城隍廟上香。隨行眾人及知府本人在推門入內的那一剎那,全部暈倒在地的怪異現象。現代學者王巖推論,此次爆炸或與當時地下天然氣洩露有關。
▲在人類歷史上,天啟大爆炸與西伯利亞通古斯大爆炸、印度死丘同列三大自然之謎。
根據他的說法,爆炸發生前後,京城周邊的薊州、密雲等地連震三日,輕微餘震甚至波及天津、宣大、山東以及河南等地。輕微地震雖不至於對地面造成多大影響,卻有可能使地殼運動出現裂痕,從而引發地下天然氣溢出。
從《天變邸鈔》記錄爆炸當日,宮中火神廟的守門內侍曾聽到殿中有一陣音樂之聲此起彼伏,嚇得他們趕緊推門入內,誰知“忽見有物如紅球從殿中滾出,騰空而上”。一會兒,王恭廠就炸了。而天然氣洩露通常都會發出忽粗忽細的哨聲,宛如人在吹哨,也是此起彼伏。
另外,王巖先生還提到,天然氣爆炸是一種放熱反應。氣體急速膨脹產生的能量會以衝擊波的形式往外傳遞,也就是《天變邸鈔》中吳二所感受到的那股“飆風”。
天然氣的爆炸具有很強的推動和破壞能力,完全足以將王恭廠內的滿屋子炸藥引燃,如此便產生了兩個爆炸中心。在破壞力的相互作用下,兩個爆炸中心間會形成如同龍捲風般的旋轉氣流,加重破壞程度。
如果此時人在天然氣聚積的地方,除了會被捲入龍捲風的旋轉氣流中,更會因氣體急速膨脹而出現肢體斷裂、撕毀的現象。這也暗合當時史料稱“死者之肢體多不全,無論男女盡皆裸體,未死者亦多震褫衣帽焉”的記載。
那北京地區是否會暗藏地下天然氣呢?
事實是有的,早在上世紀80年代,《中國地質報》就曾援引美國方面研究,指明北京地下潛藏石油和天然氣。
雖然王巖推論天啟大爆炸與天然氣大爆炸有一定關係,但他也實在拿不出特別有力的證據。
對於這場大爆炸,史學界、科學界只能從另外的角度繼續探索其起因。因此,繼“天然氣爆炸說”後,學界又相繼衍生出了“地震說”“隕石說”“內熱地核強爆說”“颶風說”等多角度的分析假說。
但無論哪一種假說,都無法消弭這場超級大爆炸背後引發的帝國大震盪。
在魏忠賢的壓力下,東林黨人並沒能通過《天變邸鈔》製造的輿論成功營救獄中的夥伴。
天啟六年六月,東林黨的智囊黃尊素,穿上囚服,自行前往衙門自首。隨後,在得知獄卒已受命準備謀害自己,為免傷及他人性命,他選擇在一個漆黑的夜晚,賦詩一首,自盡了結。
▲一代經學家黃宗羲即為黃尊素長子。
與黃尊素一起被魏忠賢列入必殺名單中的其餘“六君子”,同樣舉止特異。他們連逃都不逃,乖乖在家等待東廠抓捕。
起初,仗著魏忠賢的權勢,東廠拿人的流程走得還蠻順的。李應升、周宗建等四人本著東林黨人“士可殺,不可辱”的氣節,在眾目睽睽之下被東廠帶走。
而東林黨領袖高攀龍,則乾脆在特務們還沒上門前,就自絕於世。
但到了抓捕周順昌時,閹黨卻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壓力。
周順昌祖籍蘇州,是東林黨人魏大中的親家,為人仗義,最喜歡在家鄉做好事。以往有人蒙冤受屈,他總要找到有關部門陳情說理。因此,當地百姓聽說周順昌被抓,個個義憤填膺。
文徵明的曾孫文震亨,以及楊廷樞等人甚至帶領眾人阻攔負責此案的閹黨重要成員毛一鷺的去路,要求對方給予周順昌公正的判決和公開的說法。
在周順昌被捕期間,蘇州百姓自發上街暴打東廠、錦衣衛人士。還有幾人根本與東林黨爭毫無瓜葛,但他們更希望沾上東林不屈之氣節,暴打官方人士後,主動攬下所有罪行,陪周順昌走向鬼門關。
隨著“六君子”“七君子”們的人頭落地,魏忠賢的末日也不遠了。
▲魏忠賢。圖源:電影截圖
王恭廠爆炸一年後,天啟七年五月十八日,明熹宗朱由校在一次遊園活動中,也如明武宗般不慎落水,受到驚嚇,不久即駕崩。
由於皇子朱慈炅之前的不幸夭折,導致這時大明帝國內部出現權力真空,明熹宗並無子嗣可繼承皇位。故而,朱由校在已知自己命不久矣時,親自指定弟弟、信王朱由檢繼承帝位,是為崇禎皇帝。
崇禎皇帝素來對魏忠賢禍國殃民的行徑嗤之以鼻,因此,在他的支持下,嘉興貢生錢嘉徵歷數了魏忠賢十條大罪,給皇帝一個殺他的機會。自知難逃一死,魏忠賢在被抓捕過程中,也想到了自盡。然而,其百死亦不足贖罪。崇禎皇帝詔令將魏忠賢肢解,懸頭於河間府,以息眾怒。
可惜,大明帝國中毒已深,單殺一個魏忠賢根本無法扭轉敗局。
在餘下不足二十年的時光中,東林黨再度崛起,他們的結黨營私,令初為人君的朱由檢頗為忌憚。作為一名遲疑不決的君主,朱由檢又尋回了從前權傾天下的閹黨餘孽。然而,無論是誰做君主,政見不同的兩派終究不能和平共事。
在李自成大軍步步緊逼之下,曾被認為最有可能力挽狂瀾的崇禎皇帝,最終吊死在煤山的歪脖子樹上。
當大明帝國無聲覆滅的時候,人們是否會猛然想起:十八年前,天啟六年的那一聲巨響,像極了一個龐然大物轟然倒地的預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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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丨大唐梁金吾
編輯丨艾公子